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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银元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1月23日        版次:A09    栏目:    作者:邓剑

  □邓剑

  

  1978年,海康县(现雷州市)一中被列为重点中学,面向辖下公社择优招生,我被录取了。

  听到这个消息,母亲不禁哭出声来。她把我拉到面前,俯视着我,双手情不自禁地摇我的头:“你为父亲长脸,他九泉之下笑了。”

  父亲读过一年私塾,在村里算最有“学问”的人,受到村民的敬重。他深明读书的重要,平时对我们严加管教,最大心愿就是我们读好书,做受社会尊重的人。父亲为了培养我们,奔波、吃苦、操心,积劳成疾早早倒下了。记得父亲弥留之际,卧在床上,我和母亲站在旁边。他突然想起什么,吃力地侧过身子,拉着我的手,直盯着我,拖着微弱的语气对我说:“要好好读书,将来出息。”这是父亲对我的嘱咐,也是对母亲的嘱托。

  母亲接过录取通知书,看到学费十元,杂费九角,脸上的笑容立马收住,露出了焦虑不安的神情。她反复问我:“不是五元七角么,为何一下子升了这么多?”“公社高中五元七角,县城高中十元七角。”

  父亲倒下时,母亲遵照父亲的遗愿,草草料理后事,但还欠着生产队、亲戚、兄弟不少钱。现在家庭劳力减少了,生活越来越困难,母亲既当爹又当娘,生活压力全落在她一人身上。上个学期,到了报名最后一天,母亲还为学费发愁。最后跟学校讲情,先交一部分,尾欠学期中再付,结果到现在还欠着。

  我参加升高中考试后,母亲更加勤快了。只要能挣钱,不管多苦多累,风雨无阻,拼命去干。“山稔开花赶六月”。山稔是本地中药材,每到这个季节,母亲天未亮就起床,比别人先一步到荒坡上采摘,带回煮熟后铺在地上晒,然后才去生产队做工。有时天下雨,晒在庭院中的山稔被雨水冲走了,母亲心如刀割,潸然落泪。农场橡胶树割胶后残留胶水滴在根部,时间久了堆积成废胶碎,被称为“胶屎”。那时国家物资紧缺,供销社废品收购站大量收购“胶屎”;母亲放工途经胶园,总是挤时间刨一点带回。一天早晨,天下大雨,生产队不开工,母亲提着箩筐出门去,中午带回大半箩筐“胶屎”。看到母亲全身湿透,直打哆嗦,我眼睛湿润了:“刨这么多。”母亲开心地说:“雨天土松,容易刨。”庭院有一棵桃子树和一棵黄皮果树,母亲一颗都舍不得让我们吃,摘下来洗干净拿到学校门口卖,桃子一分钱三颗,黄皮果一分钱一串。

  一分一分地挣,一角一角地攒。母亲蓬头散发,二分钱一只发夹都舍不得买;缝衣针常扎破手,五分钱一只针顶都舍不得花;箩筐补得不能再补了,三角钱一只都舍不得添。

  县城学费这么高,让母亲始料不及。她对着录取通知书叹息:时间近了,去哪里筹这么多钱呢!最后一天,母亲心急如焚,在门口不停走动。我知道母亲已尽最大努力也无能为力,我要为她分担。于是,我走过去,拉着母亲的手:“我不想读书了,反正读毕业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浪费钱。我现在长大了,家里正缺劳力,我跟你一起干农活。”母亲狠狠呵斥我一顿,指着父亲牌位对我说:“你怎对得起你父亲呢!”

  突然,她拿来锄头递给我,指着门框下方,要我往下挖。不一会儿,一个油布包出现在我面前,我小心打开,是十块银光闪闪的银元。母亲取出八块,把剩余的两块重新埋好后,径直向银行奔去。

  母亲用八块银元兑换回八元钱,加上她挣的六元,用旧手帕包好,交到我手中。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也在今年年初去世。现在,我回到老家,感觉空荡荡的,两块银元还静静地躺在门框下的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