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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北过年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2月08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赵一苇

  □赵一苇

  

  在英语的世界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提笔写中文,感觉就是回家。那种亲切的、熟稔的味道,刹那间弥漫心底。寒假快要到了,对于回家的期待更加强烈了,有关过年的种种也就在不经意间回来了。

  妈妈的家在东北,爸爸的在安徽,每年回家过年,也是一种特殊的旅行,这时候的亲情滋味是无法替代的。

  回东北有牌打,有鞭炮放,有手包饺子吃。姥爷作为象棋高手仍然乐意天天陪我下,即使我的水平只是知道马走日象走田而已。二姨、三姨、小姨、我妈坐在南屋的床上聊天,听姥姥娓娓道来。阳光洒进屋里,遥远又明媚。

  论八卦,我见过的任何人没一个能比得上姥姥,她不但素材全,更新快,而且讲故事的能力一等一。即使故事的各个角色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她也能讲得引人入胜,语气分寸拿捏得丝丝入扣。

  她的四个女儿从小听到大,都习以为常了,不像我大惊小怪地对姥姥这能力发出赞叹。她们主要的工作是嗑瓜子,手里剥着,嘴上嚼着,时不时再去抓把瓜子,动作和打毛线高手一样娴熟而有韵律。这几个人一起,两斤瓜子那也就是半小时的事儿,还不误了唠嗑。该骂的跟着骂两句,该夸的附和一下。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晚饭之前,姥姥和姥爷习惯性地会拌两句嘴,内容高度重复,集中在姥爷舍不得开煤气,忘了做买了好几天的菜,等等。这时姥姥讲故事的水准就会延伸到数落姥爷上,往前追溯二十年是寻常的事,而且姥爷一句话没得说。当然,大多数时候姥爷不说话,是几十年修炼出来的。别人也不会没事跟着瞎掺和,二姨曾经不过脑子附和了她两句,姥姥马上就调转话锋了,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再怎么着他也是你爸!”二姨好心没得到好报。也就是说,姥爷只能她骂,别人甭想——他们都这么着过了大半辈子。

  晚饭过后的节目一般是打牌,看时间打红十或者升级。如果姥爷和三姨同时下场,这牌就打不过半个小时了,保准吵起来。一起打了多少年了,他们对打牌的每一个小规则有不同诠释,并且随自己喜好随时改变。这时候姥姥、我妈、二姨、小姨都安闲地在床上坐着,边嗑瓜子边象征性地劝两句,表情都跟看戏似的。

  过年自然格外有几分不同,主要就是规矩多了,年三十儿不能扫地,不能摸窗台,初一不能动水,初三之前不能洗澡,一套一套的。不过规矩也就那么回事,我记着的还是放鞭炮。二踢脚之类的都归姥爷放,我们就听个响。能在天上弄出图案的,是我妈那几个姐妹负责,她们比起姥爷来很不熟练,经常手忙脚乱。我和几个表妹手拿烟花往外喷,比谁火花蹿得远,声儿大。

  在东北小城市里过年的时候,常觉得生命清澈得能一眼看到结尾。所有人都每天按时按点做着自己的事儿,好像自打生下来他们就一直这么做着。但无论姥姥姥爷还是我妈和她的三个妹妹,其实都历练过很多成败,比如二姨早恋,三姨结婚后受虐待,小姨高考复读等,当年都闹出很大的波澜,但风波过去了,生活还依旧。那些故事好好地隐藏在他们的面容底下,而他们静默着,不动声色。

  也许这正是生活和小说的差别。小说里,矛盾的解决总会带来一劳永逸的结局,比如王子和灰姑娘永远在一起,或者相爱的人相拥而死;而生活是一个远为详细的剧本,会给那些幸福结局填上油盐酱醋和鸡毛蒜皮,也会让曾经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不觉中微不足道起来,最后再也无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