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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泪光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6月13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常树辉

  □常树辉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生只流过两次眼泪,且都与我当兵有关。

  父亲出生于1924年,我出生于1968年。我姊妹七个,上有两哥四姐。用家乡话说,我是父亲的“老生儿”。爷爷疼长孙,父亲爱幼子。父亲中年得小儿,心里欢喜,待我十分“金贵”。

  寒冬雪季里,父亲怕冻坏了我手脚,每天总是解开扎在腰间的布条腰带,拉开斜襟粗制大棉袄,把我包裹起来,紧紧搂在怀里,用他滚烫而宽阔的胸膛“煲”着我。到了夏季,父亲则会抱着我到村西头的土坡高岗上或桐树林里吹风纳凉。麦罢,有先生来村里说唱打鼓书,父亲会早早吃了晚饭,领我去听。入了场,选好地,随着说书先生臂落鼓响、打板声起,父亲端坐在小板凳上,眯着他那一双透着亮光的大眼睛,一边入神地听先生说书,一边搂着我,还用蒲扇为我扇风。一场打鼓书说唱下来,少则两小时,多则三小时,遇上“加演”甚至要四个小时,父亲就这样不停地为我扇风。遇到公社里唱大戏,在人山人海、“人浪”如潮涌般的戏场,父亲怕挤着我,总是远远躲站在高土坡上(有时也趴坐在麦秸垛上),然后,把我高高举起,骑在他肩上,驮着我看戏。煞了夜戏,又背着我步行三公里回家。

  稍大后,我与父亲更是感情日深、形影不离。父亲在生产队里“碾麦”,我就坐在打麦场边的柳树荫下玩耍,等着父亲下工一起回家。父亲给生产队里看瓜地、菜地,我就扛着蒲席,“尾巴”式地紧随其后,和父亲睡在生产队的“草庵子”里。父亲给生产队里炕烟叶,我像欢快的孙猴子般,整天在“烟楼”里的棚架上跳来耍去。

  直至我当兵前,冬天里我仍然和父亲睡在一起。原因是:父亲年轻时,为抢救村里一个难产的婶子,因给婶子输血过多,身体极弱,引发感冒,继而演变成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直至后来转变成了肺气肿。每到冬季,天一冷,父亲的支气管炎病就会犯;尤其是晚上睡觉,一遇凉,就会引发剧烈的咳嗽。从那时起,为防范父亲因受凉咳嗽难受,冬季里,每晚我都会脱个精光,早早钻进被窝,为父亲暖热了被窝,再喊父亲上床睡觉。

  决定让我当兵,是父亲特别向往而又十分不舍的事。听母亲讲,他们新婚不久,父亲曾随地方武装参加了解放家乡县城的军事行动。后来父亲一度要参军的,出发时,却被爷爷奶奶挡住了去路。理由是:他们生养了十三个儿女,战乱、贫穷和饥饿夺去了他们十个孩子的生命,最后只剩下父亲一个男丁和我的两个姑姑。从军未成,成了父亲一生无法释怀的心结和痛点。这也是我们家从我之后接连出了4名军人的缘故。

  17岁那年的秋收,我正和父亲在地里干着农活。乡人武部薛部长骑着自行车下乡到我们村,看到父亲,远远就甩腿下车,和父亲打招呼,热谈起来。在和父亲谈话时,薛部长忽然扭过头,看了我一会儿,跟父亲说:“我看老三是块当兵的好料儿。”

  就这样,1985年,经报名体检,我当了兵,而且还是水兵。当我从乡人武部里领到一套蔚蓝色的被服,穿上崭新的军装,站在父亲面前时,特别想让我当兵的父亲,此时深情地凝望了我半天,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两天后的清晨,要出发时,父亲和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为我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在不大的家中小院里,欢声笑语,喜气洋洋,挤满了欢送我的亲人和乡亲。吃过早饭,提包离家,全家老少和乡亲围拥着欢送我。我和他们一一告别。

  突然,我发现,竟没有看到父亲。放眼找去,只见父亲此时正一人独坐在灶屋锅门前,两眼望着锅底下还未燃尽的火苗,一动不动。火光映在父亲脸上,父亲满脸通红。我喊了一声:“达——”话音未落,我看见父亲眼眶里霎时盈满了泪水,泪水亮晶晶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父亲第二次流泪,我没有看到,是后来听母亲说的。

  到部队的第二年春,我们接到了新舰艇,随后到舰队参加集训,集训的一个重要科目是编队远航训练。编队启航的第二天,父亲的肺气肿病加重。治疗一周,不见好转,而且愈发严重。见好无望,母亲便让大哥跑到乡邮电所,给我拍电报。在那个山高路远海深的年代,通讯条件不像现在,那时没有手机、没有电话,军人与家人、家人与军人联系主要靠书信。遇有急事,只有到邮电所里拍电报。电报拍到部队驻地邮局,译出,由部队通讯员每天下午到地方邮局取出,带回部队,然后,再分发至各舰艇。但此时我们的舰艇正航行在碧波大洋上,根本无法接收。这样,电报就压在了岸上。

  电报发出去一周,没有任何动静。此时父亲已经不能进食,母亲一边让大哥再给我拍一封电报,一边趴在父亲床头,大声地劝父亲:“你强吃点儿,又往部队拍电报了,等着你的三儿子回来……”听了这话,父亲像灌注了“强心剂”,强撑着喝了两口粥。又是几天过去,还是没有我的任何消息,母亲深夜又用我快回来的话哄父亲进食时,父亲似乎有了先觉,用极轻微而清晰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母亲说:“不等了,我的三儿子回不来了……可能是开着他的军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吧……给三儿子说,让他在部队好好干……我觉悟着他在部队能干好……”说完,眼角涌出淡淡泪光,再也没有说话。天亮时,父亲面含微笑,离开了人世。

  一个多月后,远航归来,我请假赶回家。进了家门,顾不上歇息,便急匆匆地向“西地”跑去——在我们村西头的自留地里,安葬着我的父亲。

  我身着军装,站立父亲坟前,向父亲献上最庄严的军礼。父亲若泉下有知,应该会欣慰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