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之美

　　□谢光明

　　父亲渐老，满脸皱纹，笑时更甚。我喜欢看父亲笑得皱纹盖住眼睛的样子，那是真高兴，每一道皱纹都松弛了生活的重负，令我们子女特别舒心。形为外观，意在内涵，皱纹是生活的符号，有愁苦，更有喜悦与快乐。

　　老家有一件元代青花瓷瓶，瓶子有裂纹，用一根生锈的铁丝绑着，瓶口有豁口，盖一个老朽木塞。瓶身绘以大花小叶，大小疏密协调，一条一线统一，龙凤成双成对，纹饰图案蓬勃的生命力溢出瓷外，有别于两宋的婉约和清代的繁缛，仿佛再活五百年依旧枝繁叶茂。瓶子不值钱，但是祖上流传数百年之物，装满了我们家族的故事，被父亲小心翼翼收藏起来束之高阁。纹以饰物，老家年代久远的家什，譬如竹编的箩筐、架子床、八仙桌、寿星椅，多有各种装饰的纹样，装点古朴乡村的况味。

　　南方人消遣避暑，喜欢躺在院内竹床上，对着月光轻摇蒲扇，于半眠半醒状态里神游四方。竹子性寒，篾片将山野的凉意一点点沁入肌肤，自是不一般的舒适惬意。汪曾祺在《夏天》中说：“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倚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睡竹床的人，后背都会留下一道道竹篾的猩红纹理，那是安逸乡村的真实写照。孩童趴在竹床上酣然入梦，涎一摊口水，半边稚脸都是篾纹的印记，甚至可爱。

　　彩云之南，山水之黔，山峦叠翠。登高远望，一层层山，一圈圈茶园，一条条小道，蜿蜒曲折，如同大地的指纹，远虚近实，粗细深浅，一笔一画描绘出清简水墨画。村烟横，山雾漫，淡淡的雾霭若有若无，那是青山之纹，烟火之气装饰东方独特的意境与美学，是极中国的自然元素。

　　徽派建筑的砖雕、木雕、石雕和居家的竹雕，是徽州文化精彩的纹边素材，是独具特色的中国人文美学。黑白老房子，轻盈活泼的马头墙上，刻以神兽、飞鹤，祥云，门楣，楣上有对称的花鸟雕刻，精致且有寓意。行走密林深处的高山古村旧巷，老房子处处有花纹搭配，栩栩如生。无需叩门进屋，千秋万物之韵，中式民居之雅，可见一斑。读懂徽州建筑的纹饰符号，就读懂了中国建筑文化的细节。

　　自然之纹无所不在。云是天空之纹，云淡风轻 ，一片诗情到碧霄。云谲波诡，铁马冰河入梦来。红日落西山，一抹晚霞飞，金灿灿红彤彤的彩云，苍穹神奇的花纹，天上人间共一景。星为宇宙之纹，玲珑精致。虚空幽远的太空是一匹硕大的亮面绸缎，明星如炬，小星寂寂，幽暗与明亮互相衬托，蕴藉平凡的童话，碎亮的是星空下普通人平常小日子的万家灯火。

　　波为水之皮，浪乃水之纹。雨亭观湖，风吹一池绵密雨花，波澜微起，款款生动，可与残阳普照，山光水色相媲美。水中纹是湖的展陈主题。而海中滔天巨浪，则是恢宏壮丽的大洋之纹，浪漫奔放，所以，一定要去海边，看看海之纹。

　　野山之美，从春花秋叶开始。花叶是山之纹，噗噗地开放，烁烁地明亮，簌簌地飘落，空山便热闹起来。桃花装饰不老岁月，山寺诠释另一种人间。效法自然，自人类诞生以来，各种器物纹样如影随形，言志趣，敬神灵，祈安康，这是人们对美和艺术与生俱来的向往和追求。

　　生活中，大自然里，处处有饰纹，处处有惊喜。青山绿树为眉，河是明亮灵动的眼眸，船则是河之瞳孔。我所在城市有一条河，小时候叫率水河，长大了叫新安江。江里画舫数艘，载着游客饱览两岸大好河山。宽阔的水面，古色古香的画舫仿佛来自历史深处，拉动长长的一尾水纹，整个城市都生动起来。我把父亲接来，坐在观光画舫内，父亲笑了，笑得皱纹快盖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