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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南部遇见陶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7月18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王晓丹

  □王晓丹[美国]

  

  在法国南部一个叫“萨莱勒多德”的小村庄,一条运河当街穿过,一座铁桥悠然横跨。铁桥边,是一栋百年古宅居高临下,两排窗户呈淡蓝状,与天空的颜色遥相呼应,浅黄的墙面,又带着地中海金色阳光的风情。这就是被当地人称为“蓝窗”的民宿,在那里我遇见了她。

  她站在走廊的光影里朝我笑,一头棕褐色卷发蓬松地编成一条俏丽的长辫,斜斜垂在胸前,身穿一件沾染陶土的绿色背心,好像无比遥远的历史遗迹就粘在她的衣服上。据考古发现,在公元前1世纪的时候,这个村子里就有了运输葡萄酒的双耳瓶,那是在遥远的年代像她一样的艺术家用陶土烧制的。

  她仍在笑,笑得很神秘,我却忽然心领神会,随她走进她的工作室。屋子里已有三四个学生,桌子上放着成块的陶土,她示意我切一块下来用手揉,她说的是法语,旁边有一个懂法语的同学帮着翻译。我按照她的吩咐,将陶土朝着一个方向使劲揉,一直要揉成一根细线后割下去,里面密实平滑没有气泡。

  边揉着陶土,边感受着不一样的触觉,想起小时候跟邻居家的小伙伴玩泥巴。陶土揉好之后,要上陶轮拉坯,她帮我把一团实心的土坯挤压出一个空洞,然后让我坐在陶轮前去塑造我自己的作品。可我双手却不敢触碰那旋转的黏土,她在一旁说着什么,那位翻译的同学已不知去向。我茫然地伸出手去,摸到那团沾湿湿的土块,既恐惧又不得要领地挤、按,结果将已经做得快要成形的半成品硬生生弄到坍塌!她有点失望地摇摇头,关掉了带动陶轮的电动机。而我,像一个考试得了鸭蛋的小学生,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她用手背拢了一下头发,忽然指了指沙发上一件半旧的蓝色长裙。那是一条法兰西乡村式样的连衣裙,像一个女人柔软的身躯,斜倚在沙发的靠背上,一排黑色纽扣像一排眼睛,具有穿透力。她做了一个穿衣的动作,我明白她要为我提供一件工作服。我盯着那条蓝裙看,感觉很有吸引力,不由自主套上了它。不知为什么,身体里忽然产生异样,仿佛一瞬间我脱离了原先那个熟悉的自己,灵魂里注入了一些全然陌生的东西,那个套上蓝裙的女人已不是我,原先的我跳到了一旁,正好奇地审视着那个蓝裙女!

  陶轮重新开始旋转,她用一块陶土再次给我做着示范,声音轻柔地用法语讲解,十个手指有节律地上下舞动,那一瞬间,她整个人沉浸在陶艺里,表情和动作都令人心醉情迷。就在那一刻,我突然不可思议地完全听懂了她的语言。

  她起身,让我坐到陶轮前。此刻的我,已变成一个完全的新人,在一种隐秘而清晰的节奏中上下触、抹,仿佛在熨烫一块揉皱的丝绸,又像是海水冲上岸来,要将沙滩上的脚印抹平。那是一种不可言喻的自由意志,用某种看不见的张力,向着既定的目标攀升,直到把那团粗糙的黏土,抚摸成近乎完美的旋转对称。一个不知道是杯子还是碗的东西就这样做成了,总之是个容器,我的第一个陶土作品。

  老师望着我的表情十分诧异,似乎感知到一切,她脸上充满诡谲的赞许。而我心生惊悸:这个自古就有的陶艺之乡,是否到处都隐匿着陶艺之魂?

  我又多了一点对艺术的理解。

  再次见到她,是在她的陶艺商店里,一头棕褐色卷发散开、垂下,令她瘦削的身体仿佛藏在一个巨大的帘子里,更显玲珑娇小。我很想对她说说那节陶艺课,讲讲那个穿蓝裙的自己,但语言的障碍使我无法述说,只能用微笑表达我的感谢。

  在法国南部的最后一天,她请人送来了那个容器,上了釉,经过了最后的烧制,变得十分牢固、可信赖。一些不可见之物有时候比可见之物更有力量,比如法国南部这个叫“萨莱勒多德”的小村庄,看不见的历史存在比我们现在能看见的不知要多多少;再比如那个穿蓝裙的自己,我清晰地知道她在某个隐秘的空间里真实存在过,比我自己的存在还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