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龚刚[澳门] “火柴,在点着烟卷后,一挥而熄,我发觉是可以藉之娱乐的,轻轻地把它竖插在烟缸的灰烬中,凝视那木梗燃烧到底,成为一条明红的小火柱……忽而灰了,扭折,蜷曲在灰烬堆里——几个月来我都成功地导演着这出戏,烟缸像个圆剧场,火柴恰如一代名优,绝唱到最后,婉然倒地而死…… ”(木心《名优之死》) 木心的终极感悟与海德格尔的死亡本体论不期而遇。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认为,死亡虽然意味着终结或结束,但却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结束。因为死亡所意指的结束,是这个存在者朝向终结的存在,也即“向死而生”。所谓“向死而生”,指的不是活着的人与等候在生命尽头的死亡之间的一种外在关系,人们不是一步步走向还在远处的死亡,而是在我们的“走向”本身中死亡已经在场。面对死亡而珍爱自己的生命,进而活出自己的价值,这时的人才是“本真的”存在者。木心和海德格尔的区别在于,海德格尔是形而上的推理,是对人生应当如何的劝喻,木心无意劝喻,无意规训,他的领悟是从童年那只色如天青的浮盌中萌芽的,带着母亲的体温,浸润着最美的记忆。 木心“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他的内心是大雪覆盖下的燃烧,看不见的燃烧。他的《从前慢》之类的诗,没有刻意使用怪异句法、先锋手法,也没有刻意表现非理性的意识流,貌似不够新鲜。但屈原的诗新鲜吗?张若虚的诗新鲜吗?但谁又能否定《离骚》和《春江花月夜》的价值?深入人心,深刻揭示情感与生命底蕴的诗作永远不会过时。如果深抑的情感,属灵的叙事,都不是诗,那郭沫若的《天狗》就是“最好”的诗了。 笔者以为,拟古不如拟心。初学当然要模仿,但不等于拟古。清末宋诗派拟宋,一些作品又酸又装,在张若虚面前,都不入流。《春江花月夜》,还有李白的一些古风和杜甫的一些用典浑成的七律,以及诸如此类的佳作,至今仍为典范。汲汲于僻典僻词之作,都是下品。自然入神是最高品。 有文章讥讽木心自恋、语言半文不白,称得上是火力全开。其实,木心的《从前慢》等诗,从语体上来说,根本就是纯白话,绝非半文不白,又何尝夹生?而且,汉语的演化绝不是白话彻底消灭文言,而是或文或白或文白兼收的多元共存。文白杂糅也是一种语体,鲁迅即是经典。余光中说,他对处理文白关系的看法是,“白以为常,文以应变”。的确,镕铸文白是达道。阿城的语言魅力恰恰在于文言运用得法。 游戏天下文章,我自得之。这是木心的顽皮,也是木心的自负。他谈中西文学、哲学,也是这个派头。 木心的文字、文思风味独具,不必与鲁迅、周作人较短长。在题为《我》的诗中,木心咏叹道:“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全诗只有这一句话。他的诗集《云雀叫了一整天》的封面上就印着这句诗——“云雀叫了一整天”。“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就是木心,一个自称“绍兴希腊人”的寂寞而风趣的世外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