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 2006年夏天,我到南京采访老先生们。初到南京,就去拜访《开卷》主编董宁文先生,由董先生引见,采访宋词、杨苡、卞孝萱、林树中、高马得、陈汝勤诸位先生,都非常顺利。2006年8月22日,我从南京到南通采访辛丰年先生,由董先生介绍、严晓星兄陪同,见识了辛丰年先生妙语连珠。从此,我和严晓星兄也成为朋友,以后还到上海拜访辛丰年先生的公子严锋。 2006年8月25日,我在南京西康宾馆,一清早就给苏天赐先生家里打电话,一位女士接电话,很有涵养地告诉我:苏先生在医院里做化疗,希望等他身体好些,再到家里坐坐。后来,董宁文先生告诉我,当天下午苏先生就去世了。从此,我访问老先生们的愿望更强烈了。日后我在北京吴冠中先生家,提到多年前看过的一说:“苍松翠柏在低处是不碰到一起的,要彼此长得很高,树叶就在高处相逢了。西方艺术高的东西和中国古代高的东西是高处相逢的。”吴冠中说:“对,真是高处相逢!他们的艺术感受、艺术结构、艺术境界、艺术趣味是完全相同的。我和李可染谈过这个问题,李可染在杭州的时候比我高几班,开始他也学过油画,跟水墨很不相同,这两个东西怎么结合啊?这就像一座大山,沙子在两边,互相不见,彼此很隔膜,但是你往山上爬,一点一点地爬,到山顶上了,哦,相见了,相遇了!他也是这个观点。” 在我看来,当年我采访的数百位老先生,真是“高处相逢”。许多人并不认识,但是通过书,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在人生高处相逢,会心一笑。 在南京,通过《开卷》杂志,再由董宁先生引见,许多原来不认识的朋友,渐渐成为知音。杜甫《春日梦李白》诗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知音之间,总有心灵的密码。 那年夏天我采访了宋词先生,几天后他一定要请客,让董宁文先生作陪。在一个剧院的旁边,我第一次吃到一桌地道的南京菜。那晚还喝了酒。以后我每到南京,总会打电话给宋词先生,他总要请我吃饭,总要喝酒。从此,我喜欢上了绍兴黄酒。回到广州,从来没有再听说过哪个老广喜欢黄酒的。有一回,宋词先生专门坐公交车到我住的旅馆,一楼是“咸亨酒店”。我们一老一少到底喝了多少黄酒,忘了,只记得我趁着宋词先生微醺,终于悄悄成功付账。痖弦先生在回忆录中自称有个美德:“一起吃饭谁付的账,多少年后都记得。”我读后不禁莞尔。 人与人的交往,有时候很奇妙。好像是董宁文先生的介绍,我和苏州王稼句先生认识了。以后,我每到南京,常常喜欢顺路去苏州。每到苏州,第一时间总是找王稼句先生。在王稼句先生家喝过茶,看过书,聊过天,晚饭必定要喝酒。2018年,我再到苏州,住在狮子林旁边,王稼句先生带来美食家朱军先生,三人步行到一家苏州饭馆,八仙桌上点了地道的姑苏美食。开了一瓶茅台,王先生说,今天是我六十岁生日。举杯:人生六十才开始,祝日后著作更源源不断。酒喝光了,宾主尽兴,我上完洗手间回来,发现八仙桌上又开了半打啤酒。当晚醉了,我们三人又步行到平江路的“苏派书房”,店主钟天也是王先生的好朋友。我每到平江路,必到“苏派书房”歇脚,和钟天兄谈谈书,谈谈人。 我给王稼句先生出过两本书:《坊间艺影》和《考工新记》;也给朱军先生出过《适口为珍》,书名是王稼句先生题签的。最近《闲话王稼句》二集印出来了,王先生豪迈,一下子给我寄了两本,一本有题款,一本是毛边本。我的文章《民间艺术的妙趣》收在书中,这是我对《坊间艺影》的读后感。我说,王稼句的论述,有学养而无学究气。 《闲话王稼句》二集的许多作者,都是王先生介绍给我认识的朋友。王刃的文章中说,稼句先生的六十寿诞,深夜十点,稼句先生举杯站起:“人家服务员也要回家困觉了,大家杯中酒喝完,散场。”送先生回去的路上,王刃暗自庆幸,今晚喝酒尺度恰到好处,寿宴可谓大功告成。正在得意间,后座传来一句:“王刃,前头寻个地方坐坐,喝两扎啤酒漱漱口,阿好?” 我更喜欢在喝茶时聆听王稼句先生教诲。这时,稼句先生和我谈不尽的话题总是书与人。有一次,他从书架上拿出一盒外观已然生锈的武夷岩茶:“这是十几年前到武夷山玩,本地朋友请客,送了这盒岩茶,我平时喝碧螺春和祁门红茶,不喝岩茶,你拿去试试,如果不好就扔掉好了。”我拿回来一试,是我至今喝到的最好的武夷岩茶,带着岁月的陈香。陈茶,有时像老先生一样,余韵无穷,念念不忘。 王稼句先生让我留意前辈中的“两河”:流沙河、钟叔河。恰巧这两位老先生我都采访过,而且都是董宁文先生引见的。见流沙河先生之前,董宁文先生在南京交给我一本册页,让我到成都请流沙河先生题字,再寄回给董先生。后来我读钟叔河先生致王稼句先生书信。第一通说,稼句先生给叔河先生寄书,“李怀宇君曾寄与一册”。 张元济先生曾书一联:“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南京,苏州,成都,长沙,朋友虽各在天一涯,但书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回想起来,妙趣横生,多年后回首,亦可“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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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7月23日
版次:A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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