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岿然不动的大山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09月04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陈宇川

  

  □陈宇川

  

  大山站在窗前,斜着眼,用带着一丝倦意的目光瞅着这座古老的小城。方才有阵秋雨从小镇掠过,缀在窗上的雨珠星星点点,映得古城愈发迷离。大山推开窗,一股冷凉的风迫不及待地涌了进来。心底的雾霭被吹散了些,窗外的景象也立刻清晰了许多。

  街角有一对情侣相拥而立,黯淡暖黄的街灯下,两个身影微微晃动,踩出了爱情独有的迷人舞步。

  年轻真好。大山不禁回想起自己二十七岁时的盛夏,那个冒冒失失闯进他世界里的女孩:她身着米色连衣裙,手指纤细,肌肤白皙,说起话来语调婀娜婉转,举手投足间尽显江南女子的温婉。他们在无数个夜里谈天说地,爱恋的藤蔓迅速生长,攀满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二十七岁的大山笃信她就是自己关乎爱情的正确答案,于是毫无保留地倾泻自己的激情,甚至对着涌动的人潮大声喊出了一生的誓言——或许还是太过心急,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热烈惊扰到那潭温柔的江南水波,自己如炬的目光也觉察不到女孩的眸子在一点点变冷。那辆乘着欢声笑语的列车很快在某个陌生的夜里走向终点——他们来不及感受秋天的温情,女孩就像是赴约盛夏的嘉宾,终究等不到看红叶轻染的林海——女孩用一枚飘落在他额头的掠吻,轻盈地浇灭了他内心的火:“大山,忘了我吧,祝好……”

  古老的小城在女孩的呢喃中悲壮地沦陷,大山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失魂落魄了。旧日的种种甜蜜俨然成了心头棘刺,无一不使他刻骨铭心。女孩的一字一句犹在耳畔,让他的心脏承受着蛰伏于暗夜的万箭穿心。没有人能够体会在大山辗转反侧下的床榻所承受的煎熬。直到一个月后,大山从病榻上跌撞着起身,但他终究没有搬离这座孤独的小城,只因一个念头如浮云般不时将他的双眼遮蔽:“万一她突然回来了呢?”

  二

  年轻的大山开始习惯于摩挲着她的照片度过一个个夤夜。但时间不会停下脚步等他。青春不断地褪色,一不小心,大山就与适婚年龄擦肩而过了。再一晃眼,他已然成了这条街上最资深的单身汉。偶尔有旧时友人来访,他也会感慨那么一两句:“年纪大了,这里有病痛,那里也有病痛,想照顾好自己确实是要比年轻时候难些的……”但倘若友人开口要给他张罗一段黄昏恋,他仍只是微笑着摆摆手,不再作声。友人知晓他脾性,笑骂几句也只好作罢。

  年轻真好。此时的大山默默地拉上了米色的窗帘,转过身,一眼便望见卧室那面全身镜,里面有一个毛发潦草的老头,白色背心下,肚子鼓得厉害;再往下瞧,一双深蓝色的袜子破了洞,右脚的整根大拇指都骄傲地跳出来,似乎在朝他热情地挥手;更要命的是那张涂满惫倦色彩的脸,让大山陌生无比——很久没有打理自己了,大概有几十年了吧?

  他忽然想起1994年那年的阳光,肝肠寸断的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那阳光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洒在他身上,然后他听到街边的音像店传来台湾歌手邰正宵的歌声:“我早已为你种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他喜欢这句歌词,似乎诠释出了月满则亏的道理。于是,他与自己约定,现在开始用文字来表达对她的思念,等到报纸杂志上刊有九百九十九篇关于她的作品后,他便封笔——这或许足够展现他对爱情的崇高敬意,他没有习得种植玫瑰的手艺,只能将这份希冀郑重地交予文字。这些年,他为她写过许多叫人脸红的文字,他总爱将女孩的名字藏匿在字里行间,再在文本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将爱意和盘托出。被无数孤寂夜晚滋养出来的这些作品,有的被印成铅字现身报刊,有的则数十年如一日静静躺在抽屉里……

  三

  那天傍晚,邮递员叩开大山的门,递过来一张邮政银行的取款通知单。他那极具自传体色彩的小说《寻找艾嘉林》被发表了。

  他倚着门愣了一小会儿,扭头钻进书房,把柜子里的报刊一股脑地翻了出来,然后坐在地上一份接一份地认真清点,像是在拾掇一件又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一、二、三……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他想起在第九百九十九篇的《寻找艾嘉林》里,他从磕磕绊绊的搭讪谈起,细细讲述了这段横亘数十年的爱情,并且留了一个开放式结局:“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我就像座真正的山,岿然不动。”

  大山抬起头怔怔望着天花板,呢喃道:“艾……嘉林呀,你这坏小孩……”酿了半生的浊泪顺着苍老的皱纹往唇角微微泛起的笑意淌去,很快就被凄清的夜吞没了。恰似一叶扁舟从湖面悄然划过,泛起的微澜转瞬即逝。

  年轻真好。当这天夜里,狂风尖声尖气地呼啸着闹得整个小城都不得安生时,大山再次想起这句话。他正安详地躺在客厅赭黄的旧藤椅上,掌心半握着一张业已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少女的半抹笑颜羞涩、纯真,背面是淡淡的铅笔字迹:青山入我怀。藤椅边茶几上摆着的玛吉·尼尔森的书,被定格在第163页232段:“也许,我最终也会停止思念你。”大山盖着一条米色的老式毛巾被,睡得格外的香,像座真正的山,岿然不动。没人清楚他梦见什么,因为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