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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视觉中国 |
□周崇贤
1
我所在的城市社科联,向社会公开征集“乡村振兴”研究课题,据说资金充裕而且丰厚。我的大学老师高教授,专门为此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已经组织了一个团队,想到我驻村帮扶的地方实地调研。
“我们不搞形式主义,不搞走马观花。”高教授说,“你帮我联系一户村民,我们就住到他家里去,同吃同住同劳动,争取拿出高水平的研究成果。”
对恩师高教授的要求,我当然要尽心尽力地照办。我把他和调研团队安排到一户条件不错的村民家住下,那户人家的儿子、儿媳妇都进城打工去了,只有一个老婆婆和她的小孙子。这就是当下农村最难搞的“三留”问题:留守老人、留守妇女和留守儿童。我很想趁高教授这次前来调研的机会,请他把这些情况做到他的“乡村振兴”研究课题里。在我看来,所谓乡村振兴,其实就是把离乡背井的儿女还给留守老人;把打工在外的丈夫还给留守妇女;把骨肉分离的爸爸妈妈还给留守孩子。当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建设家乡,乡村自然就能振兴了。
本来,我想就自己的思考和高教授深入交流,可没料到的是,高教授团队刚住下来,我就接到通知,要赶回省城参加“对口帮扶干部培训班”。等我再回到村里时,高教授已经找到了课题研究方向。
2
“这个课题要是搞好了,说不定就是爆款!”高教授很兴奋。
“什么课题啊?”我充满好奇。
高教授微微一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周啊,我看你人是住在村里了,可心还没有静下来呀。作为帮扶干部,要接地气才行啊。”
我有些愣怔地望着高教授,不知如何接他的茬。他却神秘兮兮地冲我一笑,说:“这个课题一定是爆款!”
那天上午,我跟着高教授团队,来到村中一处相对平缓的盆地,那儿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麦田。刚下过雨的天空深邃而悠远,蓝莹莹的,映照着碧波荡漾的麦浪。美不胜收的乡村景致,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小周你看——”高教授兴奋地指着一片麦田说,“和周边比较,这片麦子是不是长得特别好?”
我愣住了。老实讲,虽说我都驻村一年多了,还真没像高教授这么细心,能观察到在那么多麦地中,唯独这片麦子长得特别好。
“你有没有发现,凡是麦子长得好的,上头都有电线?”兴奋中的高教授挥动着白白肥肥的大手,像是发现了一座金矿:“我决定用这个做课题,名字就叫《电线与麦子生长的关系》。”
我一脸迷糊地望着高教授——我此时的样子一定像个二号蠢货,简称“二货”。
3
高教授让我先联系麦田主人,征得同意后再带队进入实地研究——测量电磁场,分析土壤成分以及矿物质、金属元素等,总之各种数据都要搞清楚。
“我们这么多人下去,可能会踩坏他的麦子,你让他先估个价,这片麦田的损失由我们来赔,钱从课题经费里支出。”高教授阔气地说,“他说多少就多少吧,总之不能亏待了农民兄弟。”
站在坡上,望着绿油油的麦浪,我知道,立夏时节的麦子这时该抽穗了。对于农民来说,每一株麦苗都是他们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每一粒麦子都是他们对丰收的努力和期盼,所以我也不打算为了给高教授省钱,而去和农民讨价还价。
很快,高教授带着他的团队穿着高筒雨靴走进了那片麦田。他们在麦田里忙得东倒西歪,就像一群喝高了的醉鬼,田里的麦子被踩得一片狼藉。
看着被踩坏的麦子,村民心疼得连声说:“哎呀,这些苗苗马上就长麦子了,踩烂在地里,太可惜啦!”高教授不以为意,说:“放心,多补些钱给你就是。”
村民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们每踩一脚,都像踩在我心上呀!”
高教授有些不高兴了,说:“你这点麦子,跟科研成果比,算个什么呀?”
村民困惑地说:“啥科研成果?”
高教授有些无奈,笑笑说:“我们的研究课题,叫《电线与麦子生长的关系》。你看,这一大片,只有电线下的麦子才长得这么旺,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电磁场、矿物质、金属元素等呢?搞清楚这些问题,不比你这点麦子重要?!唉,说了你也不懂。”
村民确实被高教授说懵了,他疑惑地数着高教授给他的麦苗补偿款,终于还是忍不住,往地里吐了一泡口水说:“啥电磁场、矿物质、金属元素!电线下的麦子为啥长得好?那是因为上面鸟多,拉屎多!”
我抬起头,往天上看,可不是嘛,成群成群的鸟,各种各样的鸟,很多我都不认识的鸟,它们站在电线上,真的在拉屎呢!那些鸟屎从半空中往下飘落,最后都掉在了麦田里……这天然的有机肥,别说种麦子,怕是种石头都能长出金子来吧。
我突然想起作家霍尔顿,想起他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发觉高教授和他的团队就像是霍尔顿笔下的小孩,他们正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他们正在往悬崖边奔去,而我就是那个唯一的大人,我必须在他们掉下悬崖之前,把他们捉住,将他们送到安全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