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老友M夫妇,独子N移民美国,因疫情阻隔,一去五年,骨肉至亲无法见面,只能以视频诉说无尽的牵挂。到了2023年年底,儿子终于回家。老两口那兴奋何消说?儿子和父母团聚了两个星期,自忖已尽孝,放心地返美上班去。 热闹过去,教常在茶楼聚首的朋友讶异的是:M谈起儿子此行,遗憾多于欣慰,称小子离开,终于松了一口大气。友人不解,问,你儿子,大家都见到,这次衣锦还乡,神清气爽,足见混得不错,当爸妈的心里涂满蜜糖才是。可是,M吐的是苦水,宝贝儿子每天在家逗留的时间太少,基本上是睡觉,正正经经陪父母在家吃的只有两顿——团年饭和开年饭。 M说,更不堪的,是N回国这段日子,他妈瘦了八斤。为什么?没得好睡,儿子每晚出去和朋友喝酒、唱K、跳舞,不到凌晨不回家。他妈呢,儿子不进门坚决不回房里躺下,心老悬着,生怕他出事。 朋友说,不能教训他?你养大的嘛! M说,一言难尽,儿子这么一反驳,我们都哑了——“我在家里和你们相对,没话可说,没事可做,日子怎么打发?你们教我。” 我听到这里,换个位置,站在N的角度思考。 先想起自己在与N相仿的“前中年”所写的新诗,题目是“相对无言”,罗列“我”与自身相关的“外部”的感觉。无论所面对的是家里的电饭锅、电视机、孩子的书包、双人床、全家福照片,还是父亲的长信、妻子的眼神,反应都是“无言”。无言胜似万语千言,是好是坏难以分别,这可能出自谋生压力下,男人坚忍、自闭的本性。写作的动机,是自省和自讽。于是,我谅解N对父母的态度。 数十年过去,回头看,方知与父母相处,寡言是普遍的常态。描述双亲之爱,抱着病儿几天几夜无眠,半夜替孩子盖被,儿女远行前赶缝衣服,春节将到,儿女驾车数千公里回家,父母在门外守候几个小时……然而,即使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不可能像黄仲则所咏叹的“万事不如知己乐,一灯常记对床时”,那是歌颂友情的。哪怕父母与你也有过“对床时”,母亲把襁褓中的你放进童床,爱抚你的脸,一边轻轻拍你,一边唱催眠曲。可是,两代人可能促膝谈心终夜,父子交心如知心朋友,母女掏心掏肺胜似闺蜜?那才是灵魂至深处的交流。 古人曾慨叹,论倾诉知心话的对象,最亲密的妻子排在最后。和父母也有近似的隔阂,且排除做亏心事一类,单是两个顾忌:一是说不清楚,二是怕引起无穷焦虑,就让晚辈欲言又止。儿女不在身边生活,他们的工作、家庭、私隐,千头万绪,欲向作为局外人的至亲和盘托出谈何容易?而不如意的事,例如有患癌症的嫌疑,尚未确诊,怎么忍心让双亲知道?若然,他们的头发可能一夜变白。加上中国人没有直白地流露情感的习惯和氛围,与父母的交流限于嘘寒问暖;相反,远隔天涯之际的信、电邮和微信,直抒胸臆,自然得多。 如果儿女回到久别的家,无法一天复一天地停留于与亲人“面面相觑”;而父母,又不满足于朝夕相见加上替儿子的衣服缝纽扣,那么,该如何办?欲打破这一命定的窘境,治标之法是包容。母亲把坐等儿子回家看作赏心乐事(确实如此,且和长年没人可等的母亲比较);儿子明白母亲的习惯,主动予以适应,每天早早回家,哪怕仅是一起默默地看电视。 那么,治本之法呢?指望父母出任“生平知己”,可以对他们诉说全部心事,一如婴儿时代让他们把尿,可能吗?于是,只好这样办:双方增加理解,献出更多的爱与关怀,而不把至为珍贵的亲情局限于“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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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无言”的窘境
来源:羊城晚报
2024年12月05日
版次:A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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