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逃寿

　　□刘诚龙

　　岳父八十大寿那年，小婿也想略表心意，先前几天准备了两瓶酒。老先生说，别来别来，亲戚学生都早辞了。旁系亲属或可辞，嫡系子女不能辞。老先生说：叫你们莫来就莫来，那天我不会在家。

　　再前溯十年，老先生人生七十古来稀，也是同一个腔调，那会儿我也算年轻，不知人情世故，叫我不去我就不去。八十了，高寿了，叫我不去也要去，挈妇没将雏，笃悠悠去了。红联不曾贴墙来，九扣柴扉十不开。老先生真个不在家。

　　老先生说了，八十岁免了，九十岁再说。“生活有八十一难七十二变，谁知道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听这歌，耄耋老人，想必泪潸潸，便是我这般形容向老者，每听每心揪。老先生八十四五岁那年，心脏旁边出了点问题，要做手术啥的。八十多岁，还去挨一刀？医生一查，医生也惊讶，八十多岁的人有六十岁的心脏。手术做了，甚成功。

　　老先生当过兵，南人当了北方兵，在冰天雪地里过了许多年，在南方烈日下煎过三伏，在北方风雪里熬过三九，老先生到过朝鲜，只是那时已停战，不曾上过战场。老先生弃笔从戎，到头来还是一介书生，当过俄语翻译员，后半辈子吃粉笔粉，教的是英语；爱写些文章，我有个用旧了的电脑，启动得好几分钟，老先生拿去，慢慢，也用。一篇篇文章，都是自己敲出来的。

　　老先生高寿，想来是气候兼南北、身份通文武。老先生爱喝点酒，喝得文绉绉的，每餐二三两，餐餐不醉。八十余岁做了手术，有段时间，医嘱不能喝酒，老先生自控力惊人，竟不喝。老先生做手术后，医嘱叫他吃柴鱼，不能放油，不能放盐，老先生也做得到。

　　老先生老了，岳母亦老。岳母近几年一天比一天糊涂，望着子女，半天记不起名字来，好多次迷路，差点走失。老先生说，要带岳母远走广东，他两儿都在粤地，不一起住，只在孩他舅旁边租个房。老先生做这计划，让我吃惊，叶落归根，人家老了都往老家走，如何岳父老了要往外走？老先生豪言壮语：人生无处不青山。

　　老先生去了粤地，半年样子，跳手跳脚要回来，谁也拦不住，自己要跑到车站去买票了。舅爷无奈，只好放两人回来。老先生出广东，我还写了一篇小文，写了老先生壮举，哪知老先生还是有人间烟火气的，民族心理依然入了基因。堂客却否决了我的分析：不是你所想的，他是嫌麻烦，他不想麻烦儿子媳妇。原来是，儿媳蛮孝，隔三差五，要煲些鸭汤，蒸碗鸡肉，周六周日要来陪聊天啥的，把儿孙辈生活打乱了。

　　堂客这个分析估计更切老先生心理。老先生一生都是这般人生态度。蛮多人是，一生都想麻烦人，老先生是，一生都不麻烦人。老先生有学生千百，各行各业都有人，当年，我困在乡下学校，想要老先生去找个关系，老先生一口回绝。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老先生有九个了。这回满九十，他学生不知怎么知道的，也都六七十了，班长组织全班要来，老先生依然是“假话连篇”，说在广东崽家。学生信以为真，做了一个祝寿视频，满屋鲜花，满堂学子，遥祝先生万寿。侄子外甥也辞了，不让来。

　　子女孙辈可以来了吧？这么老，看你哪里逃。老先生确不逃了，只是把寿辰推迟到假日，“不影响子孙工作”，约法没三章，只有一章：谁也不能送红包。老先生不要红包，倒是点名：大儿买中餐单，小儿买晚餐单；大女给买个啥，叫我家堂客给买朵花；小女家有些书，他叫小女带几本书；五岁的小煊煊喊：太爷爷，我给你写一副字；不到四岁的小哆啦微信里连线直播：太外爷，我要把我最喜欢的画，送给您。

　　老先生九十寿诞，他没逃了，做寿庆了。没惊动谁，就是一家子人吃了两餐饭。都不曾带红包，带的是花草书画，很少是买的，多自己画的，自己写的。我也顺了老先生意，买了两棵长寿花，买了一盆君子兰。君子兰叶茂花繁，老先生好像很喜欢，叫人做了视频，在自家群里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