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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生

来源:羊城晚报     2025年08月25日        版次:A06    栏目:大学文苑    作者:许慧娟

  □许慧娟 中南大学2023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

  

  江南的夏至,总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黏稠。它不像是北方的长天朗朗,将日子烤得干脆响亮。它是一种藏在青石板缝隙里、藤蔓叶脉深处的酝酿,一种无声无息却又让人感觉无处不在的浸染。

  天很早就亮了。并非那种耀眼的光芒万丈,而是一种弥漫的、略带湿意的清白。蝉声还没连成喧闹的一片,只有几声短促的鸣叫,像没睡醒的轻声呓语,零星地啄破沉寂的空气。

  仔细感受,空气是沉静的,也是沉重的。它包裹着你,厚实而密不透风,像一层湿透、冰冷又吸饱了水的毛毯。你穿行其中,步履便不自觉地放缓,怕搅动了这份无形的凝滞。却也无风,或是风在某个角落蛰伏了,只留下满世界氤氲的水汽,黏在裸露的皮肤上,微凉的,也是甩不脱的。

  栀子花的香气浓得化不开,不再飘渺,而是沉沉地坠落下来,固执地盘桓在巷口、屋檐下,甚至附着在衣襟上,成为挥之不去的印记。这香,是夏至特有的郁结,闷闷的,却也芬芳。

  等到日头爬上中天,它便显出了威严。光变成了实体,稠得近乎凝固。万物都在这纯粹的、白热的炼狱里静默、承受。世界似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一片眩目的白和无处躲藏的闷湿。竹椅、门板、青石阶,触手所及之物,都烙着太阳的余温。此时若有风动,也绝无清凉可言,只如一只湿热的巨掌拂过,反添了窒息。人便更懒了,连出去的念头似乎也被这热气蒸腾得融化殆尽。

  云在不知不觉间悄悄累积。起初只是天边几抹敷衍的灰絮,不知何时竟连成了片,灰蒙蒙地垂压下来,填补了天与地之间灼热的空隙。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骤然间,一道撕裂布帛般的闪光骤然劈入眼帘,雷声紧随着在头顶炸裂!沉闷的、带着回响的滚雷,仿佛憋了太久,粗重喘息起来。

  雨终于忍不住了,倾盆而下。不是疏朗的点,而是成帘成幕的,粗暴地砸向屋顶、巷弄、河道,激起一片迷濛的水雾。瞬间,世界便在瓢泼中溶解了形状,只剩下哗哗水声环绕耳畔。这场雨,是夏至的宣泄,酣畅淋漓,带来了泥土翻腾的腥气和草木被洗涤后猛然升腾起的青绿气息。

  傍晚时分,雨势渐小,化作零星而黏滞的雨丝。空气竟滤清了几分,带着微微凉意。门板吱呀作响,三三两两的人端着碗碟,拎着小板凳,从自家门口出来,坐到河埠头闲聊。檐下的滴水追寻着残留的小水洼,一声,一声,敲起了日暮到来的节拍。

  河面慢慢安静下来。水汽还未散尽,在昏黄的灯火中缓缓升腾、回旋。偶尔有木桨轻划水波,搅碎灯影,漾开一圈圈幽暗的光晕。絮语低声,飘浮在湿润的空气里,很快又被水流卷走,消融在暮色深处。

  夜幕彻底落了下来。白日里的喧嚣和湿热,仿佛都被那场雨卷挟而去,沉入了河底。剩下的,是深邃的宁静。有数声蛙鸣从更幽暗的水草深处跃出,再后来,连蛙鸣也稀疏了。月光无声无息地洒下来,流淌在黛色瓦片上,又跌进河水里,给河面镀上一层清冷的、捉摸不定的银辉。

  巷子里,白日里被滚烫石板压抑的苔藓,在夜深人静的暗处悄悄舒展着。一种微小而执拗的生机,在溽热与湿凉交替的缝隙里,悄然萌发。像夏至之后生长的半夏,根悄悄往下探,它们选择在阳光最盛的背面,在湿气最重的土层深处,寻找阴凉幽暗之处,默默积蓄力量。白昼的烈焰,灼烧的只是尘嚣;真正的清凉与生机,正潜向地底,默默汇集,只为静候那破土而出的号令,迎来月光和晨露交融的盛大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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