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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拿着父母珍藏了24年的《羊城晚报》。刊于2001年12月20日的这份报纸,头版头条为《在东莞的一对美国夫妇有个心愿:让孩子接受中国教育成为“中国通” 五个洋娃娃齐齐返大陆读书》 |
文/羊城晚报记者 赵鹏 吴珊 陈辉 付怡 图/羊城晚报记者 邓鼎园 温泽广 在东莞,“老罗”一家算得上名人。 2001年年底,《羊城晚报》头版登了一篇题为《五个洋娃娃齐齐返大陆读书》的报道。稿件配图中,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妈妈牵着“洋娃娃”们,走进东莞一所本地小学。那是罗家第一次被这座城市记住。 20多年过去,罗家又“出名”了。这回是因为小女儿阿菊(中文名罗雅莉,网名“阿菊Addy”)在视频《24年前,洋人登上羊城晚报》中讲述了自己一家在中国的故事。身为自媒体博主的阿菊,用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和粤语征服了众多网友,这条视频播放量达400多万,收获逾10万点赞、上万条留言。 在外人看来,这像是一个“圆满”故事的开头和结尾。但鲜有人知道,这一头一尾之间,并非坦途,而是这家人在陌生“海域”里,长达20多年的摸索航行。 一次面向未来的迁徙 在这份2001年12月20日的《羊城晚报》上,老罗一家报道的旁边,还有两则新闻引起记者注意:《广东今年GDP再报捷 首闯10000亿!》《中国代表移位正式座席 首次以正式成员身份出席世贸总理事会》。这两则新闻勾勒出了他们一家搬迁至东莞时的时代大背景。那一年,中国刚加入WTO,还首次主办了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改革开放蹄疾步稳的广东,经济总量首次突破1万亿元。 当时,阿菊的父亲罗德基在香港有份不错的财务工作,生活安稳。当他决意带着整个家庭——妻子美沙和五个4到10岁的孩子——迁往“一河之隔”的广东,身边的同事、朋友无一理解。 “我觉得中国内地正走上坡路。在内地,机会更多。”那时,老罗常因工作去上海出差,亲眼看着满街的自行车在几年间换成了川流不息的汽车,“变化快得让人兴奋,我想成为这变化的一部分”。 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对孩子成长的期望。老罗尽管在美国长大,但因德国家庭背景,许多生活习惯仍是德式的。他不想孩子们和他一样,而是真正成为跨文化的“中国通”,真正融入中国人的“圈子”。妻子美沙相信丈夫的判断。“我们第一次来东莞就爱上了这里。”美沙说。 于是,他们在东莞一个新建的小区买了房,街对面就有一所不错的小学。2001年,三个金发碧眼的孩子背着书包,走进了全是黑头发同学的教学楼(另外两个孩子上幼儿园)。这个画面被记者捕捉下来,登在了报纸上。 这篇24年前的报道,记录了老罗夫妇当时的想法:“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五个孩子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粤语,写一手漂亮的中国字,最终成为‘中国通’。我们的孩子将是中西方教育的完美结合。” 这篇报道述不尽的,是这个选择背后需要多少勇气与坚持。 一份跨越经验的守望 这份坚持的重量,美沙体会最深。 家长会,是她的“难关”。最初,班主任的话她一句听不懂,只能靠身边的孩子压低声音、零星地翻译几句要点。听着周围陌生的语言,看着黑板上不解的文字,她感到一阵巨大的挫败感,甚至曾悄悄抹过眼泪。 更大的挑战在于,她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当“妈妈”。中美文化不同、教育方式相异,“我不能总是跳起来说‘我们美国不是这样的’”。从最初的困惑,到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适应甚至如鱼得水,她的想法慢慢发生了转变。 改变的不只是观念,还有生活里细小的习惯。孩子们放学回来想吃“排骨”,她兴致勃勃烤了美式肋排,孩子们却摇头,说想吃的是中式排骨。那一刻的“错位”,让她明白,孩子们正在一个她不完全了解的世界里成长。 老罗管这叫“放手”。阿菊的比喻更形象:“我爸妈做的决定,就像把五个小孩直接扔进了中国的‘海洋’里。他们只在岸边看着,最多扔个救生圈下来,我们得自己扑腾着学会游泳。” 阿菊直到长大后才真正明白,父母那份看似淡定的“放手”,背后有着怎样的牵挂。“他们其实一直提着心,只是后来看到我们‘游’得还不错,担心才慢慢放下,也才真正看懂,我们接受的这套教育,原来扎实有用。”阿菊感慨,父母在孩子成长的岁月里,要放下自己的全部经验,去相信一个陌生的系统,并且十几二十年如一日地,不怀疑这个选择,绝非易事。 一种无需翻译的懂得 孩子们这堂成长的“游泳课”,始于入校第一天。“几乎所有楼层的人都趴到栏杆边看我们,”阿菊回忆,“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 冰,逐渐被同学们的好奇和善意融化。学校食堂里,总有人大着胆子过来问:“我能和你们一起坐吗?”友谊,就从饭桌上的聊天开始了。 20多年过去,阿菊还记得好朋友家的座机号码。她们一起挤过公交车,一起把每周50元零花钱合起来,计划怎么花。朋友的父母,成了她在中国的“干爸”“干妈”。“我在国外的亲戚,反而像陌生人;但这里的‘家里人’,是陪我长大的。”阿菊用粤语说道。 对美沙来说,所有磨合的酸涩,在一个最普通的清晨被彻底化解。那天,她去学校,看到孩子们在操场和全校数百人一起做课间操。 “我一下子哭了,”美沙说着,眼眶又有点红,“我看着他们,动作那么自然,和身边每一个同学都一样。他们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完全融进去了。” “融进去”——这个词她用得精准。那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几个孩子的呼吸、节拍乃至心神都与中国孩子们融为一体。那一刻,广播操的旋律俨然成了无需翻译的通用语。 一场历时24载的扎根 20多年,足以让一株幼苗扎根,长成参天大树。 老罗夫妇当年的选择与坚持有了回报:五个孩子,两个上了厦门大学,三个读了中山大学。如今,除老大罗云妮在新加坡工作外,其他四个孩子都留在中国发展。老二罗曼莉在深圳的一家幼儿园做英文教师。老四罗杰信从事餐饮行业,曾受聘赴克罗地亚打理一家餐厅,但因更喜欢在华生活,回到东莞开了一家酒吧。老三罗惠莉和最小的阿菊则都做起了自媒体博主。阿菊在B站、微信视频号、小红书等平台开设了“阿菊Addy”账号,分享一个从小在中国长大的“老外”的日常,全网粉丝量接近100万。 除此之外,五个孩子也是父亲生意上最好的“翻译”和参谋。美沙也终于卸下了照料家庭的重担,和几位中国牌友成了“麻将搭子”。 那份让一家人第一次“出名”的《羊城晚报》,被老罗一家珍藏着。“这份报纸对我们家来说像一份证明,证明我爸妈当年所作决定是正确的。”阿菊说。 今年9月,阿菊和姐姐罗惠莉一起回了趟美国,姐妹俩拍了一条《勇闯纽约》短片。视频下方的评论区热闹非凡:“两个老广勇闯纽约!”“你们表里不一,外表美国人,内里纯中国人!”诸如此类的调侃比比皆是,阿菊看得津津有味。这些玩笑,恰是对她身份认同最温柔的认证。 日常生活中,当被问到是哪里人时,阿菊的回答没有犹豫:“我爸德国人,我妈美国人,但我在中国长大。这里就是我的根。” 从2001年到2025年,世界变了,中国变了,广东变了,罗家也变了。当年那个“反常”的选择,在今天看来却像一则精准的预言。他们不仅完整见证了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也见证了广东从“世界工厂”到创新高地的蜕变、全省GDP从1万亿元到14万亿元的跃升。他们用亲身经历证明,最成功的“中国通”,不仅会说流利的中文,更能在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处,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把根扎下去,让生命长出独特的形状。 20多年,扎根中国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对老罗一家而言,个中秘诀藏在阿菊流利地道的普通话和粤语中,藏在美沙熟练的洗牌声里,也藏在老罗坚定的选择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