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政 从我记事起,他就没有名字。村里人叫他“喂”,更多的时候连“喂”也省略,上来直接拍他的肩膀,再用手比画。 名字对他来讲,似乎没有存在的意义。他没有上学,没走出过大山,他是个聋哑人。名字就像他的耳朵,即使有,也只是个摆设。大家当面呼他“喂”,背后称他哑巴,没有人在意他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后来就慢慢忘了。 哑巴比我大七八岁,论辈分,我得管他叫叔。但他那个样子,我懒得叫,叫了他也听不见。 小时候,母亲常对我说,哑巴叔是个苦命的人,你不能欺负他。可我经常跟随一帮小伙伴用石子丢他。哑巴叔不急不恼,流着鼻涕傻呵呵地笑,有时还会主动找我们丢石子。有一次,不知谁丢了一个鸡蛋大的石头,砸中了他的脑袋,鲜血直流。哑巴叔捂着往外冒血的伤口,嗷嗷叫,吓得我们躲起来。 听母亲讲,哑巴叔本来不聋不哑。三岁那年,得了重病,高烧不退,他父亲急得没办法,喂他吃了几种草药。他在床上昏迷了三天,醒来就呆头呆脑的,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了。母亲说,他这还算走运的。那时候,山沟里穷得叮当响,缺医少药,病死的孩子多的是。哑巴叔能捡回一条命,算得是老天爷的照顾。 我六岁那年的冬天,狗子哥娶媳妇。村子里鞭炮轰鸣,锣鼓喧天。我们一帮小孩子在屋里窜来窜去。哑巴叔穿着一身脏衣服,躲在门外的角落里,不时探头往里看。后来,他也跑进来拾花炮,抢喜糖,被人一脚踢中屁股,摔出门外。我看到有血从他嘴角流出,滴到地上。 过了两年,哑巴叔的母亲外出干活摔死了。他父亲经受不住打击,一夜白头,痴呆了。他家的重担一下子压在哑巴叔身上。庆幸的是,在大家的帮助下,哑巴叔慢慢学会了种地,养猪,做饭,照顾父亲。 那年头,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有一个歇脚的地方,叫沙岗,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面吊着一个篮球大的马蜂窝。几个大点的男孩子,每天放学走到这里,都要捡石头扔马蜂窝。马蜂会沿着飞行的石头追过来,吓得女孩子和小孩子哭爹喊娘,拼命地跑,板栗大的马蜂追着咬,经常有小孩子被马蜂蜇伤。大人们商量了几次,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消灭它。 这天放学后,我们走到沙岗,树上的马蜂窝不见了。细看,在树底下地上躺着呢。旁边还躺着一个人,是哑巴叔,身旁横着一根长竹竿。 我们跑回村向大人报告。五爷提了个大篾罩子,领着一伙人赶到沙岗,罩住地上的马蜂窝,盖上柴草一把火烧了。 哑巴叔昏迷不醒。大家摘掉他头上的帽子,扯掉缠在他身上的尼龙纸,抬回家用苏打水冲洗脸上、手上被马蜂蜇过的伤口,挑出毒刺,再拔火罐。 五爷说,这孩子是在给他母亲报仇咧。 原来,他的母亲当年就是因为马蜂窝才出了意外。他家自留地边有一棵大木梓树,树上有一个箩筐大的马蜂窝。他母亲舍不得那一树密密麻麻的木梓,用破衣服简单包裹了一下自己,上树采摘木梓。惊动了马蜂,被它们围攻,慌乱中从树上掉下来,摔在石头上,死了。 哑巴叔命大,昏迷两天后醒过来了。 后来,我长大离开村子,在广东惠州定居。经常听母亲在电话里讲起哑巴叔。她说,哑巴叔有名字了。人口普查,没名字不行。大伙儿商量着给他起了个名字——杨孝亲。 我每次回村都会去看望哑巴叔。管他听不听得见,我都会大声对他说,孝亲叔,您好啊! 他看着我,憨憨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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捅马蜂窝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05月20日
版次:ZHA16
栏目:
作者:杨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