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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粿桃

来源:羊城区域     2022年11月30日        版次:SA12    栏目:    作者:余冰如

  □余冰如

  

  早晨,从房间走出来,看到婆婆安静地站在窗边,眼睛望着远方,眼神迷离,似乎沉浸在某段悠长的岁月中。

  回来的时候,婆婆居然还站在那里,冷风撩起她的银发丝,阳台的花草茂盛,挡住她的视线,她伸着脖子张望,眼里渴慕又有些失落。

  我走近叫了婆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脸上满是尴尬,走开了。隔壁院子里,几个中年妇女和老人正在做红粿桃。

  潮汕女子的心灵手巧是出了名的。逢年过节,总能做出各式糕点,春节是绿皮的“鼠壳粿”和蘸满芝麻的“落汤钱”,端午节是棕黄的“栀粿”,中秋节有糯米糕,样式和材料也多样,如芝麻糕、绿豆糕、白色的甜糕,还有用花生碎做馅的糕点。平时祭神的糕点,最常见的有红粿桃、甜粿等。老一辈的妇女几乎都会做这些糕点,甚至还用这种手艺来衡量媳妇能干与否。

  此刻,隔壁的院子里,几个妇女摆开大圆桌,蔡嫂将面粉揉成团,加了红曲,红曲渐渐地渲染、匀开,原本洁白如雪的面粉团变得白里透红,这样就制成了做红粿桃的粿皮。林婶捏起一小块,先揉成大汤圆,然后捏成粿皮,一张手掌大小的粿皮在她手上飞快转动,一下子变薄,再舀一大勺色香味俱全的糯米馅填在其中,包好后放在粿印中用力压,再翻倒出来,一个头尖底部圆的红粿桃就制成了。

  几个妇女边做红粿桃边谈论做节置办的物品,脸上洋溢着节日来临的喜气。

  我恍然明白:婆婆刚才在窗台看得出神,大概是羡慕邻居在做红粿桃。

  我不由得想起了端午节的事情来。

  婆婆算不上心灵手巧,以前一直没有做糕点的习惯。这两年来却喜欢做红粿桃。今年临近端午的时候,她张罗着准备做红粿桃。说实在的,我们年轻一代对这些传统糕点很不感冒,觉得制作过程繁琐之至,吃起来又不如面包店里卖的西式面包。再加上婆婆很节俭,她做的糕点舍不得多用馅料,人家的红粿桃一口咬下去就见到嫩白的糯米、红彤彤的腊肠,还有酥脆的花生米、粉红的虾仁、淡黄的蛋片、香菇丁,或是加上肉丁和爆葱珠,色香味俱全。而婆婆做的红粿桃,咬一口,一点香味也没有,低头一看,只有生硬的糯米,掰开来一看,只有几颗花生米和一些香菇丁。这样的馅当然谈不上美味。所以她做的红粿桃,大家吃得不多,很多时候,祭神之后就被晾在一边,没人去搭理。

  有时饭前婆婆将红粿桃蒸熟,热气腾腾地推到她儿子跟前,劝说着:“吃一个试试,热腾腾的。”老公脸有难色,又不好拒绝,只好皱着眉头,拿起一个往嘴里塞。我也不好扫她的兴,拿了一个在手上,噌噌地吃。

  婆婆是一个心思简单的人,她看不出大家的勉强,只是觉得儿子愿意吃她做的红粿桃,原本小心翼翼的脸舒展开了,干皱的脸似乎也显得饱满,于是越发热衷做各式粿类。

  今年端午,看到婆婆买了面粉进厨房,我忍不住说:“妈,您就不要再做粿了。”她一愣,刚才还兴高采烈的脸暗淡下去,提着两袋面粉的手也停在半空,过了一会,才低低地问:“我做的粿你们不喜欢吃吗?”我怕伤她的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岔开话题说:“妈,之前您常说不会做这些粿类糕点,怎么这两年上岁数倒见您折腾这些。”她一听,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你外祖母常说我笨手笨脚的,嫌我做不出什么粿。”婆婆望着窗外,似乎在想些什么,她的话似乎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觉得好笑:“她老人家不是走了好几年了吗?你现在做这些干嘛呢?”

  因为我与婆婆的那番对话,婆婆做红粿桃的计划中止了。

  直到这个早晨,我看着婆婆落寞的身影,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被我无意间忽略了。

  那些做红粿桃的邻家妇女,满脸喜气,这是我在婆婆脸上极少看到的表情,可她喜欢做红粿桃似乎不只因为这些。

  夜里坐在阳台,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回娘家,正赶上母亲在烧饭,关心火候,寸步不离炉边。这对于粗枝大叶的母亲来说是少有的事。闻着香味,那种久违的感觉让我一下就知道她做了薄壳炖香芋这道菜。这是外公最喜欢的菜式,我记得以前外公夏天到我们家,饭桌上肯定有这道特别的菜。

  自从外公去世之后的十几年里,就再也没有吃过,我一直不知道是母亲不喜欢还是她不想睹物思人,可现在她似乎愿意再重做这道菜。

  我身边的这两位老人,在年岁渐高的时候,似乎踏进了一条河流,越来越寻找一点过去的回忆,或者说是寻找一个可以进入其父母辈生活的缺口,满足自己的思念。我似乎还太年轻,琢磨不到她俩的心思。

  做菜也罢,做粿做糕也好,都只是她们填补晚年寂寞的一种生活方式。年老的她们世界很小,又寂寞,又不被年轻的我们所理解和接受。

  突然对婆婆满怀愧疚,我竟剥夺了年老的她可以愉悦的生活方式。那么安静、不喧闹的婆婆,她在这个家中的声音日渐微弱,身子日渐低矮,渐渐也将会单薄成家中无声无息的影子,而没有自己老年的风景。

  隔天略有寒气,我却起了个早,买来制作红粿桃的材料,要比婆婆制作时丰富得多。当我提着满满的东西进屋的时候,婆婆疑惑地问我买了什么,我笑而不答,让她去邻居蔡嫂家借一些粿印,她愣了一下,随后眼角一提,有了笑意,快步走出家门,连日来的无精打采一扫而空。

  看着她的身影,我似乎在把曾经不屑的东西一一拾起。有些东西也的确需要传承,也需要理解。

  洗手准备制作材料,我招呼女儿,让她跟我们一起做红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