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市声

　　□李瑞鹏[澳门]

　　小时候，澳门满街都是小贩叫卖声。

　　天色初明，春雨蒙蒙，街石湿滑，第一声便是少女的卖花声：“买花啰！新摘玉兰花，清香含笑花，素馨花，茉莉花……清明柳！好靓桃花杏花……”家庭主妇、少女们纷纷出来买花插瓶。花贩到了福隆新街，那些寮口嫂(妓院打杂的女工）都出来替寨中阿姑拣取合心水的鲜花插鬓，当时有小曲唱：“桃花放，摘花插在云髻旁……”

　　稍后，又会有人叫卖早点：“白甜(叶仔)，白糖伦教糕，红豆糕，眉豆糕啰！”那是“小学鸡”上学时候，阿妈给几个铜仙作为早餐费，这些糕点价廉物美，其中尤以白糖伦教糕最得小孩子欢心：“……白糖呀啲伦教糕，三文买两件，大条油炸鬼，大个咸煎饼……”

　　接着是卖菜小贩的叫卖声：“买菜啰……江门大白菜，荷塘芥兰，脆到跌落地就断……雷公凿凉瓜，槟榔芋头，新摘夜香花……滚猪膶瘦肉第一……”引得懒去街市的主妇，纷纷开门选购。

　　另有一些菜贩，专做西洋主妇生意：“大妈地啰(tomato番茄,西红柿)，拨地都啰(potato马铃薯) ，加必治啰(cabage椰菜，包心菜)……”不懂英语的人简直唔知佢噏乜（不知他说什么），但西洋主妇却闻弦歌而知雅意，开门帮衬。

　　其时，澳葡已有屠宰检验制度，猪牛公售需经专人检验，但内地私自屠宰牲口者禁不胜禁，运进澳门叫卖：“排骨，上肉，不见天……梅肉，猪头，猪生肠……又平又靓，唔买就走鸡，执输行头惨过败家……”贪图便宜的人，纷纷出来购买。不过，吃未经检验的私屠猪肉不无风险，而且，小贩随时要准备“走鬼”。街角闪出“查牌鬼”，小贩就托起竹箩，飞奔而逃，连带主妇也不免吃惊风散。

　　到了中午时段，南风过处，满街传来小贩叫卖冰棍和冰淇淋的声音：“白宫雪条”“巴黎雪糕”“莲花杯雪糕”“三明治雪糕”……引得小孩子馋涎欲滴，向妈妈讨钱买零食。正当南国骄阳如火之际，大破悭囊者又何止小孩?

　　叫卖零食的还有鸡公榄，那是最受孩子欢迎的零食。小贩背负涂满雄鸡色彩道具，一边缓缓而行，一边用笛子吹着《渔歌唱晚》《流水行云》《柳摇金》《贵妃醉酒》等小曲，稍作休息，高呼：“和顺榄！甘草榄，有辣有唔辣！飞机送到！”在二楼三楼的人，会从骑楼上掷下几枚铜仙，小贩把榄用纸角包好，向上抛掷，纸角不偏不倚落在买榄人手中，精准非常，令人叹为观止。

　　不久，甜食档叫卖：“椰子酸姜！腐竹鸡蛋糖水！鸡蛋桑寄生！嚒嚒喳喳！”“嚒嚒喳喳”是一种糖水，中有枧水糭米干粒、糯米(或西米)、红豆、椰丝等物。甜食档以炭火保持糖水温度，烈日下，担着两头重担小贩的辛劳，可以想见。

　　澳门原是中山县一个渔村，午间常有当造的渔获叫卖。三四月间，是黄花鱼造，一群一群黄花鱼逐浪而来，咸鱼档收购不迭，渔民以竹箩载之，沿街叫卖：“鲜捞黄花鱼啰！平过买白菜！”鱼腥味道跟随叫卖声传遍小城。到了五六月间，则为黄油蟹上市之期，渔民把酒楼挑选剩下的蟹以箩盛载，沿街叫卖：“水蟹肉蟹，黄油奄仔，肥到流油……”

　　到了黄昏，市上响起一片烧味叫卖声：“烧鸭叉烧，卤水大肠，卤豆腐，卤猪头肉，白切肥鸡……”烧味档上市，正当工人下班之时，工人辛苦了一整天，懒得下厨，便帮衬烧味档。记得当年有一支西皮曲：“半边鸡，一壶永利威……”永利威是酒厂之名，其所酿制的名酒如五加皮，玫瑰露，等等，畅销国内。于是，半边白切鸡和一壶好酒，便成为草根阶层的最高享受。

　　夜幕降临，街灯照耀，叫卖宵夜的小贩便渐渐出现。三九天气，北风凄厉，冷雨纷飞，有小贩背负铝制箱子，叫卖粽子：“好靓蛋黄绿豆咸肉粽！莲蓉枧水粽！”一些上夜班的劳苦工人，经过半宵工作，胃中晚饭消化殆尽，一闻粽子叫卖之声，便暂时放下手中工作，去买粽子作宵夜。寒宵粽子，真是劳苦大众的恩物。

　　若是夏夜，街坊们饭后都到门前街旁，小凳葵扇，闲话纳凉，清风徐来，东望洋灯塔的光芒划过夜空，一阵阵竹片“嘚！嘚！嘚！”之声传来，街坊们便知是云吞(馄饨)档到了：“鲜虾云吞面！上汤银丝孖水！”“孖水”即上海人说的阳春面。小贩的云吞面，非常可口，汤水清而不浊，云吞里的鲜虾爽脆鲜美，云吞包得颗粒浑圆，尾部作金鱼尾状，加上几条韭黄，赏心悦目。

　　吃罢宵夜，一天的市声渐渐消沉，趋于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