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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竹林一样的地带

来源:羊城区域     2025年09月30日        版次:YD12    栏目:    作者:王哲珠

  □王哲珠

  

  我家终于拥有自己的房子,从借住的原生产大队杂物间搬出,几岁大的我半夜被母亲唤醒,握着几把勺子,迷迷糊糊随着父亲母亲,去赶入宅的吉时。母亲说,到了。我睁大眼,看到一片竹影,没见我家的新屋。新寨没有寨墙,我家在寨子最边沿,屋后是菜园,屋子一侧是片竹林,我们拐进竹林和我家侧墙间的小路,脚下的沙子刷刷地响,在夜里又清脆又凉爽,从此,这片竹林成了“我家”的一部分。

  家里总有很多活,我感觉日子是一件活一件活接成的串,一件活一件活绕成的圈。当终于有片刻空闲,那是日子给我留的口子,我从口子飞奔而出,奔入外面的竹林。竹林里有伙伴,有很多游戏要耍,很多秘密要分享,很多想象的故事要讲,很多大话要说……没有伙伴也好,我绕竹丛走,追踩竹叶缝漏下的光斑,或靠坐某丛竹子,呆着,任风绕着脖颈,脑子里很满或很空。我忘掉竹林外的日子与活,成了自己,几岁的自己,想象中的自己,假装长成大人的自己。直到看到某竿竹子上挂着的竹壳,我跑过去,或摇动竹子,或用竹枝拨拉,一旦拾到一个竹壳,我停不下来了,一丛竹一丛竹找过去。竹壳是最好的起火材料,潮湿的天气里,做饭起火再不用一根根浪费火柴。竹林把我拉出日子,又让我回到日子里。

  竹林是老家最惹眼的风景,到处有成片或成排的竹林。

  成排的竹林长在路旁,密密的竹子把土路夹成一幅可以印上日历的画,从竹林道中穿过的风成了绿色,一路光斑闪烁,一路竹叶沙沙,人走进去像走进故事,走进各种想象。小时候,上学就得穿过这样一条竹林道,那条道让粗糙的日子变得柔软,走入小道的人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诗意。上镇子也得穿过这样一条竹林道,那是乡里通往镇子唯一的路,长得多,竹子密得多。我上镇子的机会极少,但关于这条路的故事听了很多,夏天到镇上一路清凉,但晚上那路会吓人,丢了钱的,伤了人的,在我们印象里,那条竹林路变得亦正亦邪。

  寨后山脚溪边的竹林是成片的。我喜欢成片的竹林,独独不敢走近坟山边的竹林,我一直怀疑那片竹林是自生自长,没有主人的,谁敢要那样的竹林呢。那片竹林密得惊人,看进去是黑的,竹丛下丢满东西,颜色驳杂的衣服,各种破旧的生活用品,看不出形状的器物,都是逝者的东西。坟山上每多一个坟包,那片竹林便多一些逝者的旧物,那些旧物和坟包一样,被抛在日子之外,那片竹林对我们而言是一片禁地,隐藏着我们难以面对的秘密。偶尔,会看到一些老人进去,挑了满筐的竹叶和竹壳出来,那时的我极好奇,能那样坦然面对那片竹林的人,看到的日子跟我们会有怎样的不同?和那些旧物呆在一起,他们想到些什么吗?

  溪边那片竹林最热闹。到溪边得穿过一片竹林,溪对面也是竹林,竹子顺溪流一直长下去,我不知溪边的竹林什么时候到头,小时候坚信,就算这条溪流到大海,竹子也会跟着长到大海。天未亮,四乡八寨的牛穿过竹林到溪边饮水,竹林和牛一样安静平和,半醒半睡。日头第一缕光落在溪面时,女人们挑着衣服和洗衣凳,说笑着,东家长李家短着,穿过竹林,在溪边安下洗衣凳,刷衣声、说话声、大笑声一起飞扬。傍晚是我们的天地,绕竹丛追逐,在溪边沙面上奔跑,那份打闹的诱惑如此之大,以致都丢开家里的活,冒着被父母打骂的风险。傍晚再晚些,竹林里会多一些身影,那是长大的男孩女孩,远远避开我们这些小毛孩,在竹子深处坐着或走着,凑得很近地说话,我们觉得他们的游戏无聊得很,寨里的女人谈起来却眼睛发亮。从女人们的嘴里,还能听说更多类似的故事,发生在夜间的竹林里,那些年,我们对女人们的大惊小怪疑惑不已。离乡多年,我已长大,开始羡慕那些年轻人,在生命某个阶段,拥有那样一片竹林,宁静的远处有孩子的嬉闹声,阴凉中有闪烁的光斑,私密而日常,缓慢而喜悦。

  如今回乡,仍有成片的竹子,但我所说的竹林已经不在。竹林属于特定的岁月,特定的日子,特定的生活,在那些“特定”时光里,几乎每个村寨都有类似竹林的地带,或是树林,或是小山,或是小湖,或是山沟,那些地带游离于烟火生活之外,又深陷于烟火生活,柔软也坚硬,有着亮色也有着暗色。它们类似生活的骨头,在生活内里撑出另一种力量,或是类似生活的汁液,负责了生活的生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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