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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散文名家陈瑞琳一篇谈某位作家的随笔，引述这位名重一时的人物，对自家“地方支援中央”式秃顶的感想。他认为秃顶的优点甚多，如说明聪明用功，因为富矿山上不长草；是对人类雌化的反动。结语为：“我不秃谁秃？！” 我于是浮想联翩。“我不秃谁秃”一句，它的放达体现在以下数方面：首先，“秃”不是主观意志可控驭，尽管并非绝难补救，可植发，可以药物、针灸、按摩等法使毛发再生。不过，多数男人实行听之任之主义。其次，若“无毛党”上了死神的黑名单，那当然不可等闲视之，但“秃”不会危及健康，充其量是头部御寒能力稍逊，有了虱子难以藏拙。第三，秃的麻烦在观瞻，只要换一种审美观，视秃顶为雄风，它只会增加威仪。 细审此语，觉它不可和类似句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同日而言，后者聚焦于“行动”，戴荆冠的耶稣就是这样，扛起沉重的厚木十字架，走过耶路撒冷的街巷，承受死亡前的痛苦——铁锤高举，长钉打进手腕和脚腕。 “我不秃谁秃”这一豪语，教我联想到的，倒是一些被广泛引用的名句：“你再不来，我就下雪了”；“想起昨日的遗憾，转眼间秋叶落满群山”。雪与叶干卿底事？然而，把和个人情感不相涉的外部事体拉来为自己效劳，乃诗人的惯技，煽情是不用说的，你当真，是因为你不懂诗。 “我不秃谁秃”的思路，可总括为这般：不要推理，一步到位。说是啥就是啥，铁口直断。我又想到不朽的阿Q了，且看他无往不胜的精神胜利法。“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他被赵太爷打了，不敢还手，就自语：“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但我没谈言微中的本领，不拟将之引申到“国民劣根性”，不过是普通人从心理上摆脱现实困境的一种积久相沿的办法。它和很多“方法”相似，具不关对错的中性。 想到这里，混沌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世间诸多纠结，是可以靠抛弃逻辑和论证来摆平的。有一天黄昏，我从小区的大门走出，三个五六岁的女孩在树丛里玩捉迷藏，看我迎面而来，其中一个大声叫：“你就是——坏——人！”我转身看四周，并无他人，我是唯一的“坏人”，摸摸有点发热的老脸，自问：“凭什么？”正要过去拦住勇敢的小法官，要她拿出证据，她们却嘻嘻哈哈地走了。我为担下这一罪名，就寝时还愤愤。老妻说：“说你是你就是了？”我适时地想起，自家癞疮疤被闲人拿来寻开心时，阿Q石破天惊的宣言：“你还不配！”马上释怀，睡得很香。而况，“癞疮疤”怎么比得上名作家的秃顶？从“我不秃谁秃”再往前，“你还不配”更有四两拨千斤的神通。 于是，我这“半秃”的老人的精神自疗室，多了一种标签为“我不×谁×”的药物。其用途广泛，可以之抵消自讼：抽筋了，感冒了，摔跤了——我不倒霉谁倒霉？飞机误点了——机场的板凳我不睡谁睡？花落了——不为我受过为谁？可以之实现自我感觉良好：擦身而过的陌生女郎——她不向我抛媚眼还向谁？邻居家的苹果树——它不为我结果还为谁？中秋夜——月不为我圆还为谁？南极雪崩——海洋不为我升高还为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