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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视频里跟母亲闹别扭的孩子

来源:羊城晚报     2018年12月27日        版次:A18    作者:

    

  □明前茶

  下班的时候,我们这片郊区CBD宽阔的街道上,已经少有人影了。秋意已深,就在这风卷落叶的街道上,我见边上走着一个女人,一直在对着手机屏幕夸张地做表情,她说笑之后,是各种问询牵挂,叹息过后,又是一阵失落伤心。她的注意力,完全凝聚在那一方淡淡放射出光亮的屏幕上,好像在演独角戏。听了两分钟我就明白,她是在跟寄养在老家的孩子视频。

  孩子已经牙牙学语,能像小鸟儿张开翅膀般蹒跚学步,他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伤心于妈妈的久不露面,由此,只要外婆把他捉来视频,他都报以各种踢蹬和不配合。终于,加班疲惫的妈妈失去了与儿子对话的兴致,她说话已带上了浓重鼻音:“这孩子与我生分了,我也想快点把他接到南京来……”

  有过寄养经历的小孩,这辈子的眼神,都会与那些与父母从未分离过的孩子,截然不同吧。

  当年,还没有手机这样的通讯工具时,作为一个好几年寄养在外婆家的小孩,我思念父母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邮电局的长途电话厅等着,看别人被叫到号以后,按照接线话务员的指令,到某个透明的小亭子里去打长途。小亭子是隔音的,从外面只能看到打长途电话的人手舞足蹈,表达他的欣喜、悲伤与急切。我经常看到有人因为长途掉线冲出来与收费员吵嘴,以及那些顺利地打完电话的人,如大冬天洗了个热水澡的舒爽表情。

  终于,有个穿制服的男子走了过来,他一脸警惕地质问我:“你又不打电话,你总来这里干什么?”

  我慌张站起,做错事一样盯着脚尖:“我想打电话给爸妈。你这电话,可以接到南京吗?”

  “接到北京都成。可到咱这里打电话的,一般都是通知亲友红白喜事,你一个小孩子,捣什么乱呐……长途电话那么贵,快走快走……”

  我一言不发、羞愧地离开邮电局,只敢心里攥着小拳头,对那穿制服的男子怒吼:“我等在这里,是因为万一我爸妈打长途找我,我可以立刻接到电话呀。你这个傻子!”

  我完全不知道那年月,长途电话两端的人,能接到电话是要提前几个月说好时间、互相等候的,临时通知对方接电话,也要提前几天发电报。

  我再也不好意思去那个布满神秘线路的长途电话厅。作为一个一年只能在春节见父母三天的小孩,我原本觉得,只要我能来长途电话厅,我与父母之间,就有亮晶晶的想念的蛛丝连着,这该死的男人把这蛛丝完全拂去了。

  我该怎么办?

  过了没多久,班里有位女生告诉我,流经市中心的运河是从西北方向来的,“那是你爸妈所在的方向吗?我经常在那河上看见长长的拖船,或许,你可以托那船上的人给你爸妈捎话呐。”

  可能那时候六七岁的孩子非常天真,我竟然信了她的话。放学后,我们两个辫梢散乱的女孩不再回家,而是穿过一座又一座的石桥,走过一条条的小巷,来到水汽弥漫的运河堤岸上。那里,被附近的居民开垦了小块的荒地,零星地种上了青菜萝卜。土腥气混合着水腥气,惆怅地拍抚在我们的脸上,我们顺着菜地往上走,终于看到了那混浊的运河,看到了呜呜响着汽笛的运货拖船,看到了夕阳镀亮了船舱上油亮乌黑的雨棚。

  我看到,船头上的妇女已经在准备晚饭,她生了一个煤球炉,背着最小的孩子,弯着腰在炒菜。在她周围,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在船板上竖蜻蜓、追逐嬉闹。当母亲的不时呵斥他们,以我听不懂的方言。这是一艘运煤的船,船老大和他的家属们都是黝黑面皮,好像满手满脸都是洗不净的煤屑。我突然感到鼻酸,不知是该同情这家人的漂泊,还是该同情自己的孤单。没错,这些半辈子都生活在船上的人,孩子都是跟着父母的。他们逆水而上,正往传说中有我父母的地方去,他们肯不肯给我带个信呢?

  那天,我追着那条船走了很远很远,喊哑了嗓子,直到夕阳落尽。运河上的夜露下来了,我的布鞋上沾满了堤岸上的泥土。很多年以后,我意识到那个追船而行的傍晚,奠定了我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没错,也许从未尝试过分离的童年,只能培育出幸福而平庸的灵魂。可可·香奈儿女士曾经在她的晚年,将她儿时入读修女院学校的惨淡经历,比喻为“只有童年彻底孤独过,缪斯冷冰冰的亲吻,才能落上你的额头”。

  那位今天还在视频里跟母亲闹别扭的孩子,也许,你的路将与众不同呢。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