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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看脚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0月06日        版次:A08    作者:章铜胜

    

  □章铜胜

  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我们是穿着鞋袜的。穿着鞋袜走路,不怕硌脚,走到哪儿都不怕,这样就可以走很远的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跋山涉水,需要一副好脚力,也需要一双好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得娇气了,不借助一双好鞋,便走不了远路。即便如此,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借助汽车、高铁、飞机,才能开启一次远程的旅行。有时,我会想《诗经》中的人们也穿着鞋吗?他们穿的是怎样的鞋子呢?他们会有一双怎样的脚呢?他们出行,也和我们一样吗?我想,是不一样的,他们的脚更亲近自然,更接近泥土、草地和碎石,应该结了厚厚的茧子,更皮实,他们抬起脚板就可以走天下了。

  一双脚裹在鞋子里,便娇气起来,我们只能看出一双脚的肥瘦和鞋码的大小,我们无法知道它长得怎么样。戴着面具的人,有时候更像一双藏在鞋里的脚,你无法猜测他的真面目,你也无从知道他的脾气禀性。其实,我们为什么要知道一双脚长得怎么样,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完全不用去管它。可是,与人相处,却需要以相知相识为基础的。

  对一双脚的病态审美,是小,要三寸金莲,握不盈掌。没有天然生成的小脚,想要这样的脚,得裹,从小用布严严地裹上,那一定很疼。我的奶奶裹过小脚,裹了一阵子,疼得受不了,太婆看不下去,就又给她放了脚。奶奶的脚很丑,两根小脚趾已经裹得变了形,蜷曲在脚掌之下。小时候洗脚,我总不愿意把脚和奶奶放在一个大木盆里,我怕自己的脚将来也长成奶奶的脚一样,那得多丑啊。奶奶苦苦地笑笑,并不责备我。

  我到长江边上玩,看渔民打鱼,也看船上的渔民。渔民都有一双宽脚板,脚底板泛白,脚背黝黑,脚上的皮肤粗糙,脚趾粗壮,且张得大大的。他们在船上,都是光着脚跑来跑去,顶多穿个人字拖。看着他们踩在船上,脚下那样稳实,心里特别羡慕。我也上过渔船,到渔船上去买新鲜的鱼虾。渔船在长江里,摇晃个不停,穿着鞋,也是难以站稳的,在渔船上,我的心里总是战战兢兢。还是渔民的脚板好,站在船上,那样稳。他们撑一艘船在风浪里,大概也如我们在路上行走一样,心中是四平八稳的。

  夏天,人们喜欢穿凉鞋,露出了平时藏着的一双脚。只需稍稍注意一下,你会看到人们的脚会有很大的不同,有的瘦削细巧,有的宽大肥厚。有的脚穿在鞋里,总感觉到既委曲了脚,也难为了一双鞋;有的脚穿在鞋里,总觉得那样合适。就像我小时候,穿上一双新布鞋,我的二姑总会夸我穿鞋好看,说我的鞋像是脚上长出来的一样。

  脚好看,脚印当然也好看。读汪曾祺的小说,特别喜欢他小说中水乡的生活趣味。他在《受戒》中写道:“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踩完了荸荠,“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英子的脚,一定是好看的,那一串小小的脚印,在汪曾祺的笔下那样美,美得不可思议,美得乱了将要去受戒的明海的心。

  低头的时候,忽然发现,有时候一双脚也可以这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