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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 老庄是我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朋友,原生态的交往。 老庄是写小说的,有时他觉得寂寞了,就溜到我家来,遇到我有事,他就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看着看着,就打起了呼噜。醒来后,自己去厨房煮了面条,他熟悉我家那些放作料的瓶瓶罐罐,吃了后就独自回家。卧榻之侧,响起老庄的鼾声,我不觉得是威胁,相反,是放松安宁的舒坦。 其实起初,我和老庄的交往,也有忸忸怩怩的时候。我这个人,一般不轻易把灵魂和盘托给对方。就好比你给一个人削苹果,那人后来却把削苹果的刀,拿来剜你的肉,剜你内心最疼痛的地方。是有一次,我和老庄去泡澡,那时老县城里还有澡堂,烧煤,锅炉里滚烫的水顺着墙壁管子流下来,弥漫的蒸汽让老澡堂很是温暖。我和老庄在澡堂里赤裸相向,在池里泡了一会儿后,我俩相互搓背,给他搓出了身上好多泥。我给老庄一把瘦骨头搓着搓着,心里升起了同情,我说,老庄,而今也不缺粮缺肉了,你得多吃点儿,看着你这把瘦骨头,就担心你还能燃多久。老庄哈哈大笑说,我是个铁骨人,喝猪油也不长肉啊。 那天泡澡后,我请老庄去一家老馆子里吃了猪头肉,他吃了满满一盘子,接连打了几个饱嗝。自从那次泡澡后,我和老庄的友谊变深了,变自然了。后来我发现,两个男人的友情,可以在澡堂里水到渠成地深化。 俗话说,朋友之间,交往有度,才能久而久之。不过,我和老庄是个例外,我们隔三岔五就在一起,一喝就醉,或滴酒不沾埋头喝汤,或胡言乱语或沉默寡言。我和老庄的交往,就如水流到水里。 老庄写小说这么多年,一直籍籍无名,他就是爱好文字这个东西,好比我隔壁老卢,喜欢深夜里起来唱京剧。不过,老庄一旦喝高了,也表现出蛇吞象的狂妄。有次,当着本城文坛几个老爷,他大发少年狂,夸海口说自己用不了两年,要写出惊世作品来。很快,就有了关于老庄人品恶劣的传说。我懂老庄,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性情中人,心里藏不住话。 我提醒老庄,你得学一学老城墙,厚重一点,城府一点。老庄说,人生几十年,匆匆过客,有啥需要城府的。我觉得老庄说的话也有道理,不要把简单的人生搞得那么鬼鬼祟祟的。 老庄五十三岁生日那天,他找我喝酒。他刚割了痔疮,只能喝点红酒。但那天他喝点红酒就感觉喝高了,竟喝哭了。老庄说,圈里的人,都在议论他的人品问题。我安慰老庄,你的人品是你的事儿,与他们无关,他们常议论你,是在心里放不下,是一件该祝贺的事。我举例说,他们议论你人品的事儿,有好多是夸大其辞的,比如说你有次酒后在大街一棵树下拉尿,某人夸大说你是在拉屎,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儿。 我告诉老庄,我上周和一个从事心理学研究的朋友聊天。那人告诉我,一个人在说起别人的缺陷缺点时,都有一种心理满足,有时也是一种心理需要。比如一个瘸子在议论田径运动员时,说到有的运动员一旦老了,骨骼就会加速衰老,瘸子就有一种心理补偿。我还举例说,我有次在家看模特大赛,看到那些美若天仙的女模特,啧啧称叹。这时,老婆“啪”地一下就关掉了电视,等会儿,她又开了电视,对模特开始挑刺,说某模特胸部扁平,某模特眼睛是整形了的。我指着另一个模特说,这个必定也是后来整容了的。老婆开怀大笑,此刻,我和她都有一种心理满足感,她们也是有缺陷缺点的人。 老庄听了我一番话后,哈哈大笑。从此,他是一个更快乐的人了。我心理上很需要他这种人在我身边,笑容荡漾的人,屏蔽了有心理阴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