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生 友人乃摄影大师,去水乡,觅秋冬之景。忘情投入时,人如顽猴,噌噌爬到一棵高树上,拍十万亩荷藕田。其时,西风起,天气凉,荷已败,他举相机,拍到一组自己满意的图片,曰:十万残荷。 残荷,有秋冬的肃杀之美。一大片残荷,见证了一个季节的繁荣,一大片青车绿马,辚辚有声,从时间旷野上轰然走过。 一二亩残荷,本无新奇,一旦与“十万”挂钩,就是一种气势。 十万残荷,是一眼望不到边,衰败的荷。它不仅是数量词,大小和面积,也是一种概略和意境,让人想起昨天的一大片野绿,绿得铺天盖地。 这是个庞大的数字。 十万只鸟,能够遮天蔽日。 十万片树叶,在风中旋舞出深秋性格。 寒风起,一片片枯枝败叶飘落,失去了原先的颜色,一副惨落的表情,七零八落,以枯萎的姿势蜷缩在池塘里。然而—— 十万残荷的气势,犹如十万大军,扛枪佩剑,气势咄咄,肃杀壮美,叶败茎不败,左右相接,首尾勾连,望去有一股冷朔与磅礴之气。 十万残荷的规模,抵十万大山,阵势连绵起伏,于空谷一声呐喊,四周回应。残荷一畦一畦地相衔,远远地看,在天地间,敷染出层次感。 十万残荷的阵脚,如十万马匹,在时间的路上奔跑,到了深秋戛然而止。 想到盛夏,百亩、千亩、万亩、十万亩,大片小片,接天连壤。荷香如约而至,玉珠在盘叶上翻滚,《浮生六记》中的芸娘,在“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采集露水泡茶。 残荷有抱憾之美。大寒节气,我与同事峰先生站在窗口聊天。忽然窗外飘起鹅毛大雪,峰先生赶紧打电话通知另一个人,到天云湖去。我问峰先生这个时候去天云湖干什么?峰先生说是去拍残荷,荷在雪中凄美的样子。 峰先生在雪中收光纳影,他蹲在湖边,拍残荷,当然是眉须皆白。峰先生说,残荷代表节气,在雪中枝败叶衰有一种冷美,还有一种萌动,来年它又会是碧碧连天荷叶。 十万残荷,举十万衰败的旗。时间之马,踩踏水田,匆匆经过,乱了阵脚。 这里曾经繁荣过,一大片的连天碧叶,荷花吐蕊,花苞绽放,花如酒具,一场芳菲,盛大演绎。 这里曾经热闹过,叶在动,水珠在滚,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 这里曾经年轻过,奋斗过。 十万残荷,是昨天有十万人会操,而今曲终人散,只留下余音袅袅。 残,有一种凄美。水分蒸发之后的干枯,让人怜惜,尤爱。 十万残荷骨子里有一股性格,残败之后的十万倔强之气。 一缸残荷、一池残荷与十万残荷,不可同日而语。养一缸荷是文人的情调,种植十万亩荷,是农人的生计。荷叶衰败有莲藕,形式已从水面转到水下,是另一种情态。 十万残荷,让人想起欧阳修《秋声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它意境寂寞冷落,少了生气,川流寂静,寂寥空旷。 十万荷花是唯美的婉约派,十万残荷是深沉的豪放派。 大师画残荷,有不同的美。 齐白石常画秋天的残荷,格调却不颓废,而有秋天的无限情趣。荷叶、荷花、荷梗、莲蓬前后左右穿插茂密,变化无穷,设色浓淡相应,动静相衬,画出了荷塘秋天的风光。 任伯年《秋荷游禽》,残荷让我们对于另一种美重新审视。从它败落、残破的样子,联想到昔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的繁荣与辉煌。 吴冠中《残荷》,水面枯枝交错,残叶与莲蓬蜷缩得难辨形体,似无意挥写泼散的黑块与黑线。这些线与块显得分外动人,借助了水里倒影,重复叠映了块与线,营造出虚虚实实的视觉效果。 秦始皇的兵马俑,它们是一个庞大的地下军队,虽褪却了热度、激情、色彩、声响,但那十万残荷的气势,至今依然打动人。 十万残荷,有青春不曾走远的失落,就像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到了中年,重头来,收拾破败山河,世界变成一部黑白电影。 十万残荷,不是四面楚歌,却有四面楚歌的悲怆,它是谢幕,是生命形态的摧枯拉朽。 制图/黄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