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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为敦煌立传,在文字中再造一座沙州城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0月27日        版次:A07    作者:何晶

    

    

  

  □羊城晚报记者 何晶

  在国内文坛,叶舟以写诗闻名,诗文集《大敦煌》更是奠定了他在诗坛的地位。历时16年,叶舟的首部长篇小说《敦煌本纪》今年问世,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这部109万字的煌煌巨作,暗藏着叶舟的文学野心,也流露着他对敦煌的赤诚之情。

  评论家张莉认为:“《敦煌本纪》是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惊喜,这是小说家叶舟历时经年之作,百万字书写的敦煌,雄浑辽阔,惊心动魄,那里埋藏着属于我们的西部精神,一种令人惊异的少年中国气。”近日,羊城晚报记者独家专访了叶舟。

  “敦……煌……这两个字多美妙,每次发音就感觉好像有遥远的回声。”叶舟毫不掩饰他对敦煌的迷恋。他出生在兰州一条名叫“一只船”的街道,距离兰州火车站不远,来往的路人川流不息,对远方的想象在他心中埋下种子。等到念大学后,叶舟开始频繁往外跑,他找到了沙漠戈壁,来到了河西走廊,最后遇到了敦煌。

  “从兰州往西,越过黄河,翻过乌鞘岭,就是连绵的祁连山麓,由东至西驻扎着中国西北最强劲的四郡两关——凉州(今武威市)、甘州(今张掖市)、肃州(今酒泉市);肃州往西过嘉峪关,再过安西县就到了甘肃最西边的沙州,也就是今天的敦煌。”叶舟就像是一副“行走的活地图”,充满激情而又细致无比地讲述着他和敦煌的缘分。

  从19岁写下第一首关于敦煌的诗开始,敦煌给叶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和素材。大学毕业后,叶舟当过中专老师,随后又进了报社当记者,唯一不变的是一直在写敦煌。2000年春节,叶舟因报社采访任务前往敦煌。正值大年初一,闲来无事的他独自徘徊在宕泉河两岸,凝望着莫高窟。“天地之间仿佛万籁俱寂,一层层叠加上去的佛窟就好像横亘在天地间的一本大书。刹那间,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用一部长篇巨著报答敦煌这座精神家园。”

  如今,《敦煌本纪》这本巨著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在这部小说中,叶舟虚构了三大家族,索氏、胡氏、沈氏,他们的命运交织,隐匿着河西走廊的来路与归途,也构筑了敦煌在半个世纪时代变迁中的缩影。

  结缘“大学时期,好像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我”

  羊城晚报:您的敦煌情结,最早追溯到什么时候?

  叶舟:应该是大学时期。还记得第一次在图书馆看到一本关于敦煌的画册,图文并茂,让我非常神往。壁画神秘莫测,关于敦煌的歌谣、歇后语也非常有意思。现在回想,可能最重要的就是“敦煌”这两个字。我特别迷恋这个词,也痴迷于它的发音。敦、煌,每次发音就感觉好像有遥远的回声。

  念大学时,母亲每周给我5块钱,在学生中是富裕的,加上学校每个月发20.5元,我拿着这些钱买书、往河西走廊跑,就像野孩子一样,好像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吸引我。

  羊城晚报:现在回看您刚“出道”的作品,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和敦煌的缘分?

  叶舟:年少时的写作充满奇幻的想象,欠缺人生社会经历,但想象力饱满。早期我写诗为主,但大二就在著名的文学刊物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只是那时我更侧重诗歌。我写了很多关于青藏高原的诗歌,跑遍整个新疆帕米尔高原,还写了很多黄土高原的作品,而这三大高原的中心就是敦煌,所以我常说:敦煌是我诗歌的首都。

  文学是有版图的,作家所有的想象驰骋和表述,也有自己的疆土。好作家能在文字中建立自己的王国,有属于自己语言的穹顶。对我来说,整个丝绸之路就像强劲的脊椎贯穿在我的文学王国,将我的所有想象支撑起来,支撑起我的诗歌、散文和现在的《敦煌本纪》。

  羊城晚报:说到敦煌,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莫高窟。

  叶舟:对,今天如果有人说要去敦煌旅游,一定指的是去莫高窟。但莫高窟不是敦煌,敦煌不仅是地理坐标,而是文化地标。敦煌至今是活着的,有自己的心跳和脉搏,整个敦煌文化的灵魂是莫高窟,但其他地方也是活的。比如鸣沙山,每天大量的游客上山把沙子踩下来,晚上大自然轻轻吹一口气,风又把这些沙子吹上去,形成完美的弧线,这不是画家能画出来的。

  敦煌是上天的造物,而莫高窟是它的心跳。玉门关、阳关至今也还活着。当年李白、王昌龄吹过的风,仍然吹到今天。从文化的意义来说,敦煌一直活到今天。而艺术常说常新,要做的是去重新发现它的纬度和走向,当你打开窗,有新的阳光照到殿里。

  “这部小说要建造一座20世纪初的沙州城”

  酝酿

  羊城晚报:在您之前有很多作家写过敦煌,您觉得自己的不同之处在哪?

  叶舟:书写敦煌的优秀作品确实很多,这和敦煌的独特性有关。敦煌就像一眼荒漠甘泉,活人性命,养人魂魄,谁都想来饮一碗净水。这些作品我基本看过,我得知道前辈写了什么。

  《敦煌本纪》是野生的,目光平视,春秋丛聚,像是旷原上那一片故事的胡杨林。起笔时我立下念想:这部小说要建造一座20世纪初的沙州城,在城外的23坊内,安顿下身世各异的苍生赤子,充满人间烟火,让他们活命于一幕幕湍急而颠沛的光阴中,看尽人世间的悲欢炎凉。我想知道,大地上的敦煌百姓怎么生活,想闻到人间烟火气,听到鸡啼狗吠、夫妻吵架、孩子哭闹的声音。这是一座充满世俗情怀的敦煌,在这儿上演着众人的爱恨情仇。

  羊城晚报:您为《敦煌本纪》准备了多久,做了很多资料考证?

  叶舟:《敦煌本纪》是“丝绸之路三部曲”的第一部,虽说写的是敦煌,其实写的是河西四郡。这里的饮食文化习俗乡规是一样的,查找关于河西走廊的资料时,我发现有些地方用了一些古词,比如“解释”,用的是“释解”;“介绍”,用的是“绍介”。现在凉州以北靠近腾格里沙漠,有一个县还在沿用这些古老的词,比如“你吃你喝”,他们说的是“彼吃彼喝”。这样的语言方式,和带着旧日颜色的沧桑古老的词,是我要掌握的。

  小说里我写到“吃胡锅子”,实际上我只吃过一次,网上也没有搜到准确的做法。我问朋友,没想到他们吃了一辈子,结果也答不出胡锅子的高汤究竟是用什么熬的,有人说是猪骨头汤,有人说是鸡汤。后来我找到当地老人,对方说,解放前,胡锅子都是过年才吃的,一定是用老母鸡炖的汤,但现在用什么炖汤的都有。听她这么说清楚,我才释然,才敢写到小说里。

  现在的影视剧经常有这样的画面——旭日东升,驮夫把骆驼叫起来,把行李绑在骆驼身上,驼铃一响,走了。我说这是胡扯,骆驼是夜行动物,太阳落下才开始赶路。白天的沙漠七八十度,非常烫。我和养骆驼的人聊天、查资料,才知道骆驼真正的习性。现在戈壁上看到的骆驼,如果身上没行李,就是为旅游观光服务的,现在也不会靠骆驼来运货了。

  又比如电视里演驼队在荒漠中跋涉,水囊干了,嘴也干裂,这时突然传来一丝水汽。主人公一定会磕磕巴巴跟边上的人说“水——水——”,然后踉踉跄跄走过去,埋头喝水再认真洗把脸,骆驼就站在旁边。事实并不是这样,动物比人敏感多了。骆驼只要一闻见水汽,身上的人和货物全部掀翻,立马跑走了,它们会先饮水,人根本挤不过去。

  羊城晚报:这些实打实的细节撑起了这部给敦煌作传的小说。您怎么看小说的虚构和真实?

  叶舟:诗可凿空,史必坐实。小说是用最真实的材料,打造虚构的世界。小说不是瞎编,细节一定是确凿无误的。而虚构到了一定程度,会超越现实的真实。艺术讲究的是最高级的真实,比如人物命运、道德伦理等等,而这种最高级的真实,也是最高级的虚构。

  好小说就像优良的树种, 有坚实的密度

  创作

  羊城晚报:给敦煌立传,这不是一般人敢写的,写的时候有心理压力吗?

  叶舟:刚开始其实也没想立传,就像母亲无法预测自己生出来的孩子有多重。是在写作过程中慢慢打开的,感觉是个大家伙,自己也很兴奋,同时压力倍增,有时会被自己吓一跳。写作就像在划桨,往前划出去,又是一片新风景。那些毛茸茸的、沾满露水的细节,闪闪发光,这也是小说的美妙之处。

  羊城晚报:听您现在的描述,感觉整个创作过程是非常享受的?

  叶舟:现在回望很享受,但其实过程是痛苦的。从2000年动念,这十几年一直在构思,期间也被工作缠绕,整个故事像胚胎一样在慢慢长大,总会有瓜熟蒂落的时候。到最后,认知、经验、笔力、体力都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觉得是时候让这个婴儿长大了。

  酝酿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但写起来非常快,写了将近两年。基本按计划一步步扎实推进,密度很大。好小说就像优良的树种,比如银杏、松木,要有坚实的密度,长得缓慢,但很坚硬。长篇小说一定是在地上一步步走出来的,短篇小说可以在天上飞,长篇一定要扎实走出深度和广度。短篇像泼墨,而长篇是工笔画,必须细致地镂刻出来。

  羊城晚报:这次完成《敦煌本纪》的成就感,应该和之前所有的写作都不一样?

  叶舟:说得极对。比如我写敦煌的诗歌,哪怕是组诗,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完成。但小说不一样,每天都有往前迈几步的感觉,今天迈一步,明天跑两步。跑得快的时候我会刻意停下来。写太快,说明惯性大,小说要的是崭新的细节。如果今天写了5000字,里面一定有打滑的地方。要么是情节问题,要么是语言问题。

  羊城晚报:您怎么看之前的写作和这部《敦煌本纪》的关系?

  叶舟:此前所有的诗歌写作,培养了我对语言的敏感,组成了属于叶舟的词汇表,这是基础材料,形成我的腔调和美学。之前的中短篇小说,培养了我的叙事能力。之前所有的写作,都是给《敦煌本纪》做铺垫。语言、经验、想象、细节全部准备好。就好比要盖房子,总要先把石头准备好,打好地基,搭好梁子,再一块块砖砌上去。

  羊城晚报:109万字是个大工程,您的写作习惯是什么,规律吗?

  叶舟:这次写作最痛苦的是体力,故事了然于心,但有时身体支撑不了。真正动笔这两年就像一次强行军,写了一遍,还改了两三遍。我家旁边是兰州八中,学校的铃声和喇叭特响。每天我跟着他们的铃声节奏,他们上课,我开始写作;课间操时,我也休息。中午孩子们放学了,我也吃午饭,休息一阵,等下午上课铃响,继续下午的写作。

  羊城晚报:有人把《敦煌本纪》和《白鹿原》放在一起比较,意思是渭河平原有一部《白鹿原》,而河西走廊有了《敦煌本纪》,您怎么看这个说法?

  叶舟:《白鹿原》是我反复阅读过的长篇之一,陈忠实先生也是我景仰的前辈。如果说《敦煌本纪》和《白鹿原》有某种相似之处的话,那只能是致敬的产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