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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老赵问我:你能不能用糙糙的语言、糙糙的结构、糙糙的语感,写一篇让人惊艳的文章?这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境界。我不能。 “拙美”比完美更美。青少年时,尤爱唐诗宋词。中年后,最爱《诗经》。《诗经》摸上去就像苍耳,是淡的、粗粝的,却带有浓郁的不可复制的一派天真。“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这样淡远的句子,在陶渊明的作品里也难再见,何况更远的唐宋。拙美是艺术的大味。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因淡而久远,因希而恒常。 懂得大味必淡,是要在怡甜快辣之后,就像艺术中的“平淡”,是要在“绚烂之极”之后。他已经不需要通过华丽来打扮自己的思想,不需要通过奇异的形式赢得关注,只需要平平实实地、仿佛浑不着力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即可。一开始就想造就平淡之境是不可能的。不绚烂则无法平淡,就像不开花则无法挂果。平淡是将七彩化于黑白,将湍急束为平静,将爆发控为缓放。淡是懂得,是自信,是从容。 对“淡”的理解和认同,也须在领略“粤、鲁、川、湘”等各式味觉之后。我们看到别人“闲适”地活着:蹲在地上喝稀饭,坐在墙根抽水烟,就着干丝喝小酒等等,常发羡慕的感叹。其实很多时候,只是出于想象的美好而已,你眼前的那个人,可能挣扎于他的生活。有个著名的段子:一个游客劝渔夫多打鱼,挣更多的钱,组建船队,生意做到全世界,以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到海滩上晒太阳了。渔夫反问:我现在不正是在晒太阳吗?——可是,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与一直在那里、一直就那样,同样的晒太阳,人生的况味完全不一样 能品味“平淡”的人,必须要有复原黑白为七彩的能力,而能力来自于经历,一个孩子很难理解“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里包含的浓浓兄弟情。能品出大味的人,才能享受平淡,才能安于平淡,才能在平淡中开出散发着淡远香气的花来。而未能品出大味至味的人,虽然过着平淡的生活,却身在山林心在庙堂,内心的煎熬并不比汲汲于仕进的常人少多少,甚至更甚,因为他还得保持退隐和安贫乐道的姿态。 那块被携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走一遭的石头,之所以能够因说《石头记》,《石头记》之所以能够以平平淡淡的日常琐事,因说百科全书的人生和哲学,在于曹雪芹经历过的“绚烂之极”。大味是平淡,但绝非无味,而是至味。能够“味无味”,从“无味”中品出味道的,需要“懂得”;而能为“无味”提供隐藏的“大味”的,需要一个历经万水千山的人。弘一和尚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一天,弘一的朋友来看他,见他的午餐只是一碗白饭,一碟咸菜。好友心中不忍,问道:“这咸菜,难道不会太咸吗?”弘一法师回答道:“咸有咸的味道。”吃完米饭,他倒了一点热水,将碗底的一点咸菜汤涮一涮喝下去,又倒了一杯白水喝。好友又忍不住问道:“没有茶叶吗?光喝白水不觉得淡吗?”弘一法师笑道:“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味道”是心提供的。 不管是圣人还是凡人,从热烈的味觉开始,终归要回到平淡,是憬悟,也是必然。身体能够长久接受的,常常是平淡的味道,一个人吃一碗蔬菜没事,吃一碗肉就会伤胃。一个完美的饭局,往往是以清汤收束的;一桌讲究的宴席,厨师要提供的不仅仅是美味佳肴,还有递减的盐量,越到后来越淡,到最后的那碗清汤,可能是不加盐的了。这多像一篇好文章的结尾啊。 制图/黄文倩 体 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