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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1月24日        版次:A09    作者:董改正

    

    

  □董改正

  1989年以前的台湾电影,是没有同步录音的。观众听到的声音,都是后期制作时,录音师同步配上去的。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的事后配音,是艺术化的声音,是声音的诗歌。在当时的电影界,他是难以企及的传奇,也是台湾录音师杜笃之膜拜的偶像。

  学习塔可夫斯基的录音师当然有很多,就像学习马尔克斯的作家一样。杜笃之那时候还不是杜哥,而是小杜。小杜其实是个憨人。他想,既然要给电影配音,那就得拥有超大的声音库才行,他就骑车到处寻找声音。

  上世纪70年代的台湾电影配音,是不大讲究的。朱天文说:“譬如一场林中散步戏,就是揉些报纸,或把录音带放在地上踩,表示踏过落叶的脚步声。”观众注意的是剧情,导演关注的是票房,作为背景音或动作音的声音,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重视。鸟叫声不要像猫叫声就行了,不必要花工夫去做不讨好的事。

  但侯孝贤不是这样认为的,恰好小杜也不是。小杜负责《一九五零年冬天》的音效设计,有一段人走过落叶的声音录制,他自己上山扒拉来两麻袋落叶,在录音室里铺成一条路,人行其上,秋声窸窣。小杜闭上眼睛,轻轻地说:“真是好听啊!”他的样子像个音乐家、诗人。

  “采风”这个诗意的词汇在现代汉语中落到实处了,但在小杜那里依然是诗性的。他是一个采音人。他会去采风吹落叶的声音,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傍晚蜻蜓扇动翅膀的声音,惝恍的渔歌,鱼们的唼喋,风吹柏树叶、桑树叶、松针等等叶子不同的声音,樱花纷落如雪的声音;他会去采台北市每条马路不同时段的声音,车过隧道的声音,水田泥泞里人脚拔出来的声音,苍蝇绕着牛粪的嗡嗡声;他会采鸟叫声,虫鸣声,秋日的虫鸣、夏日的虫鸣,午夜十二点和凌晨两点的虫鸣,凌晨四点的虫鸣里,就掺杂着鸟叫声了;他会采上海的地铁声,东京的地铁声,还有巴黎的、伦敦的等等,他能判断出它们细微的差别。他到任何一地,首先要做的就是采音。声音让他痴迷。

  小杜拟音的《海滩的一天》,其拟真度和丰富度比现场录音犹有过之,连呼吸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都清晰可辨,简直就是声音的特写。骄傲的鬼才徐克看完,笑道:“现在台湾现场录音做得很不错嘛。”蔡琴的丈夫杨德昌笑道:“这是事后配音,杜笃之做的。”台湾的第一部同步录音电影叫《悲情城市》,编剧朱天文、吴念真,导演侯孝贤,演员中有梁朝伟。那是1989年了。在此之前,摄影机都是有声的,要想录制一段局部现场音,得用几床棉被盖住机身,摄影师拱在棉被里拍几分钟。

  同步录音机器和技术成熟后,搞配音的小杜依然是高手。小杜是诗人,又是工匠。在一部枪战片中,小杜录到许多破音,他说:“现场录到些枪声,因为声量大,有的声音破掉,有的前段好,有的回声佳空间感好,所以要去兜,挖补之后再拼兜。我很怀念那些枪声,比买来的录音带过瘾,很土,但很有威力。”听起来是不是像一个补鞋匠?

  工匠总是令人感觉土土的,小杜也是。他去东京做混音,先用土办法剪辑好,再做出混音提示表,最后做混音,别人一个月,他6天完成。杜可风执导的《三条人》,由于拍摄风格太疯魔,声片对不上影片,一屋子人对一个星期也对不上一本,小杜一个人每天三本,洛杉矶的大佬们只能由衷地为他鼓掌。

  小杜变成了杜哥,靠的是扎扎实实的笨功夫:从现场录音一直做到后期制作,一丝不苟,死心塌地地从头做到尾。技术世界日新月异,但他下的工夫没有白费,那些采音的经历都化作了营养和血液,融化在他的精神品质里。

  现在,台湾导演不用去东京做混音了。一次国外影展时,一位观众问朱天文:“TuDuu-chih中文是录音的意思吗?我看过的所有港台佳片,录音项目都是这个字。”TuDuu-chih是杜笃之。侯孝贤当然用小杜,成龙、王家卫也用。小杜以侯孝贤送给他的第一代同步录音设备“快餐车”起家,开了一个工作室,经常免费为年轻的导演录音制作。他说:“我没有理由不这样做。”因为他是受光者,当然要把光热传出去。这句话,听起来也挺憨的,好像能成点气候的,都有那么一点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