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凌晨5点,贵州山间,乳白色云雾充盈山间小径,牵扯着行人的衣摆。老于和他手下的4名厨师及10名帮厨妇女已经顶着星星出发了。他们此次的目的地是一户娶媳妇的人家,50桌乡村宴席正等着他们去操办。 婚宴将在村落中所有平展的公共场地蜿蜒展开,鼓楼、花桥、晒场,都被动员起来,摆上村民们抬来的各式各样的餐桌。晒场上,老于昨日就花了一天时间,亲手砌好了抬头长龙灶。这种大灶像一条躬着背的长龙,离灶口越远的地方越高,可以同时设七个灶头,方便蒸煮煎炸。 乡村大厨与帮厨妇女们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预先用调料腌制好的鱼和肉,要用松木制成的澡盆来装;巨大的蒸屉在巨大的蒸锅上垒起八九层,像冒着仙雾的通天塔。有人沉醉于舒臂抻面,细致改刀,如负责弦乐,姿态优雅;有人奋力搅拌,执著上劲,如负责管乐,不惜力道;有人乒乓切剁、叫喊帮忙,如负责打击乐,制造热烈节奏、驱赶困倦。老于则像个乐队指挥,不时用眼神与手势,呼唤某些人振奋精神,跟上节奏,又让另一部分人避免赶活粗糙,或一下子使猛了力,闪着了腰。总之,他要做宴席上最复杂的事:切蓑衣黄瓜、炸松鼠桂鱼、做盘龙蒸点,又要以自己的临场经验,将这场餐厨交响乐中出现的疏漏与乱拍,都严丝合缝地补齐。 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大半时,忽然,帮厨的妇女们开始交替着轻声吟唱起来。她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好多人的声带都被大柴灶上的烟气熏得低沉喑哑,可这种被岁月剥蚀过的嗓子,在别人即将办喜事的空隙中自斟自饮般唱将起来,带着大半辈子的感叹,忽然就让人悲喜交集。我听不太懂当地方言,问老于,她们在唱什么。老于默默地听了听,说:她们在唱小鸟离巢前母鸟的忧伤;在唱山茶结了籽终要离开枝头,打了茶油去做别人的打擂茶;在唱留在家中的大龄姑娘怎么办,花到盛放无人折;她们还在唱,所有的誓言都会随着满月离去,当新月升起时,姑娘啊你是否依旧有依傍,并感到被月光浸透的欢喜? 帮厨的多是母亲,别人家的姑娘出嫁,她们当然跟着欢喜,但忧愁同时也会慢慢浸湿了她们的眼睛。大山深处女人的命运她们已深知其味,有点舍不得别人家的姑娘走同样的路啊。 上午10点半,老于终于用刀背敲打着案板,终止了这场自发的吟唱。老于说,这家人的新媳妇是在英国上的大学,办完婚宴就要回广州上班:“你们这是瞎操的什么心啊。” 这倒是新情况。山里的小伙在广州的外资企业打工,工作中认识了帮公司做审计的姑娘。姑娘自己提出要跟他回到苗寨办婚宴:“想见识一下花桥对歌,鼓楼祭拜,还有晒场上的篝火舞会。”这个提议让新郎的奶奶高兴极了。三天前,老人就在老宅中燃起火塘,准备迎接孙媳妇的到来。她还把最大的议事堂屋腾出来让老于他们备餐、烧茶、休息。老人再三交代:“不要怕屋子存了烟火气。屋子要靠团聚的烟火气反复缭绕,才会坚实。空关个十年,铁定朽塌。”事实已证实了老人家的说法:屋子有人住,有火塘,有炊烟,上升的烟气将瓦楞间的草籽虫卵都熏死了,年复一年,遮风挡雨的小瓦片才不会被芒草与灌木的根系顶碎,这些肩负着家族凝聚力的老宅才不会漏雨朽坏。 老于率领这个乡厨小团队,在乡村的红白喜事上出现,也不过是像苗家的火塘一样,在为这些开枝散叶、脚步逐渐伸展到远方的家族成员找到回家的动力。他们就如同细石子中的灰浆一般,将有可能变成一盘散沙的大家族,重新凝聚起来,让远去的人与坚守的人,彼此的牵挂变得如此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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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厨”驾到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2月01日
版次:A09
栏目:人文周刊·纪实
作者:明前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