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在C城居住的日子,少不得逛菜市。去得最多的是城南市场,它比“惠景市场”远,而且,论整洁和经营的规范,惠景要胜一筹(同理,价格也上一个档次),但我宁愿多走一段路。为了“城南”的货色丰富一些,顾客拥挤一些,市声响亮一些,杂色人等如卖“追风透骨专治风湿”神药和“××山纯正蜂蜜”的人物多一些,趣味和变数相应增加。进城南,买菜是第一要务。 这几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和自行车群,流连菜摊,有一新奇的发现——蜜蜂成群在眼前飞。开始时以为是苍蝇,因为儿时的菜市,苍蝇是里面唯一能飞行的。再看,菜贩一点也不烦腻,更没有骂咧咧地执拍扑杀,才知道是善类。以尽职、勤劳著称的工蜂顽强无比,只要菜贩或顾客的手不到,就轮番“攻打”一座座“菜山”。散乱堆放的蔬菜,是本地产的,以“鲜”为标志,花开得恣肆,细碎的花瓣呈浓烈而纯正的“梵高黄”,即使在诸菜并陈的台面,也是最夺目的。 这种菜,当地人叫“菜心”,我老家四邑叫“菜耳”。前者着眼于口感上的“嫩”,广府话以“淋”来形容(此字不见于书面,意思是“软和”、“一嚼即化”);后者则描摹菜的姿态——白菜主梗上分出枝,枝抽叶,再长分枝,枝茎顶部开花,状似“耳朵”。我这一代的少年时代,蔬菜所依赖的肥料是人尿。城镇近郊的菜农肩挑两个大木桶,扁担末端挂着盛“菜耳”的竹篮,在巷子里以特别的腔调吆喝:“菜耳……换尿!”城里走动多年,和街坊居民极熟的,干脆将四个字简化为一个:“水”。居民闻声,出门招呼菜农进家内,把尿缸、夜壶清空,换取一扎开花的菜。这种菜,从“母体”割下即可,不必连根拔起。如果气候、肥料及水分均得宜,隔天可采一次。一垄白菜,源源不断地供应整个秋季乃至冬季。产量最丰的是“南风天”,即冬季刮南风、潮润且暖和的日子。到现在,我仍然爱这种异国买不到的上等家常食材。 眼前的“菜心”,正经受骚扰,工蜂嗡嗡然,粘在花蕊,菜贩伸手抓起一把菜,放在秤盘,蜂受惊,飞起,盘旋,又钻进另一束花,直到圆滚滚的身体沾满花粉。没有哪个顾客像排斥苍蝇一样驱赶蜜蜂,连眉头也不皱。蜜蜂采蜜这种举世无双的“双赢”,延伸到这里,菜心的花朵并不负结果的使命,但有蜜可酿,终归是好事。我的眼神追随着蜜蜂,越过菜市,到远方去。 蜜蜂的家在哪里?蜂箱本该在花的海洋附近。但如今是冬天,以城市论,紫荆的花信将至而未至,作为行道树的异木棉、三角梅,灿烂是灿烂,但未成阵势;更不必提散兵游勇般的牵牛花。而城外的田野,尚无成片的鲜花盛开的作物区,蜜蜂进菜市可能是不得已的救急之举。殆可进一步推断,蜜蜂是一路追着运菜的三轮车来的。接下来,如果我花四块五买上一斤,而故意把菜的上半部露在购物袋外头,数只蜜蜂变为我家的不速之客也说不定。 刚刚读了马克?吐温的随笔《蜜蜂》,因年代久远,弄不清此文的机锋所向,就文论文,未见出色。在末尾,他指出:“职业自豪感即使不是万物最核心的要素,那也是核心要素之一。蜜蜂当然也是一样。”菜市里,工蜂在特殊境况下一样兢兢业业,可为此作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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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的职业自豪感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2月10日
版次:A11
栏目:花地
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