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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2月29日        版次:A10    作者:水草

    

  □水 草

  郑伯最后那口气一直在喉咙的关卡处拉锯着,已经两天三夜了。守候在床前的孙辈先散了,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儿女们不好显出厌怠,但哈欠捂也捂不住,只是不好放肆地发出声来。

  躺在床上的郑伯,虽然已经萎缩干枯,依然有一米八几。方正如割的棱角,桀骜如钩的嘴角,依然象形着他的大致人生。他睁大着眼睛,直楞楞地看着天花板,微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吐气,仿佛喉咙上布满荆棘,每一缕气都被划拉得拖丝带缕的。他似乎在等待什么,用尽全力,死死撑着那扇门,不让暴风咣当一声推开。

  他又哼出声来。像是疲惫,又像是痛苦;像是不甘,又像是想放弃。

  大女儿起身拍着他的胸口,说:“爸,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一家人都健康,都有事做,都不敢走邪路,你就放心走吧!”

  窗外忽然响起喇叭声:“回收:彩电!冰箱!热水器!旧手机!洗衣机!摩托车!旧电脑啊!”那声音移动着,没几步又折回来。这是一条断路,屋后是台阶,自行车也下不去。

  郑伯的眼珠子瞬也不瞬,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胸脯剧烈起伏着。喉咙里窸窸窣窣的。他是离死不远了,这是一定的,只是时间问题。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天天这样等着不是办法。生而为人,许多事情逃不掉,但死了也就死了,也不是离不了。

  “回收:彩电!冰箱!热水器……”声音又过来了,估计是走错路了。

  “天天都来,要是有的话,昨天不就卖掉了吗?犯得着天天鬼叫!”大儿子恨恨说道。

  “人是会变的,昨天不想卖的,或许今天就想卖了。今天的新鲜事,都是从昨天剩下来的人做的。今天的人,明天可能就没了。”小儿子接口说。

  大家沉默了。

  “老人家是在等谁呢,你们想想吧,还有什么事没交代,还有谁没到呢?”保姆站在床尾,悲伤地说道。

  他没有存款,没有隐藏的房产,没有债务,没有私生子,没有了不得的大事需要交代。他只是个普通工厂的工会主席,识字不多。脾气倔,教条死板,讲原则,几乎没有朋友。

  “是沈姨吗?”小儿子问。

  他的哥哥姐姐们都没有回他。他们生啊死的,最终还是放下了。那是60年前的事了。

  “是五妹吧。”大女儿自言自语。

  五妹是堂叔40岁时抱养的女儿。没想到抱养之后,一下子生了两个,违反计划生育了。当时的郑伯眼里容不得沙子,连夜把养到5岁的五妹送走了。为这件事,堂婶一辈子没进他家的门。

  五妹送到了哪里,他跟谁都没说。

  “也许是老厂长吧,厂里的劳动奖章,是他颁给咱爸的。”

  “回收:彩电!冰箱!……”喇叭又过来了,在院门外骤然停住了。秋风落叶,窸窣潇潇的。这时候白铁皮院门被敲响了:“笃?笃?”

  能听得见声音后的问号。郑伯的目光陡然明亮起来,虽然喉咙里似乎塞满了石子,声音还是水沥石子一般渗出来:“哦!哦……”

  保姆开了门,进来一个穿着黄咔叽外套的老头,手里拿着一杆秤,瘦骨伶仃的,一脸的核桃纹,双目睒动着,一下子就把几人看过来了,也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是要走了啊!棋我回去复了一盘,是你赢了。”

  郑伯神色平静下来。

  “你卖给我的邮票、像章、录音机等等,我都替你留着。我知道你不想卖,你只是想让我进屋子,陪你说说话。”

  “这几天我替你去看了,他们都好。五丫头50岁了,三十几岁一样好看,抱着一把琵琶,弹得人都淌眼泪。人家还是不想原谅你,你也别怪。”

  郑伯闭上了眼睛,泪水慢慢渗出来,流过鬓角,落到枕头上。

  “你走吧老郑,买了到哪里的车票,到时候了就要下车,别耍赖。那边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我不能骗你了,我们差不多,我也做过工会主席什么的。收破烂,也就是为了给自己成天瞎晃荡的理由……”

  郑伯走了。

  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并没有留下来吊唁,也走了。院子里的石桌上,消失已久的双卡录音机转动着,忽而传出一阵阵笑声。落叶纷飞。屋外,黄表纸点燃了,儿女们的哭声扯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