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印象

从生活到笔端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1月12日        版次:A07    栏目:湾区文艺评论    作者:金桔芳

  □金桔芳

  我相信文如其人,迫不及待地打开李懿发给我的文字,想要从中寻找那个每次见面都礼貌地向我问好的澳门女孩,她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对着我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并不是我所熟悉的李懿,或者说,我自以为熟悉的那个李懿并不在那里。一般认为,书写自己比较容易,很多法国作家就是以生平为蓝本的写作成名,比如杜拉斯,又比如两届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莫迪亚诺和克洛德·西蒙。甚至“自我虚构(autofiction)”的理论也是法国人菲利普·维兰提出来的。李懿的一些作品中确实可以让人看到她自己,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写的“别人的故事”。是,写自己比较容易,但要写好却很难。手段不够高明的话,就会一眼被人看出套路,看出作者摩挲着心里那个兜兜转转难以释怀的结,像捡到的宝贝一样想藏起来独享又忍不住亮给别人看,最终流于自恋型的抒发。但是作家需要伪装,文学需要虚构。这一点,李懿是明白的。她知道,从生活到笔端相隔着很远的距离。于是,她采用了一种完全相反的策略,舍近而求远,写起了遥远的故事。

  李懿的科幻小说带有一些形而上的思考。《珍珠从天而降》中的人造人,《短促或永恒的城市之光》中的虚拟观光城市澳门,《劝降》中记忆的数字化,都涉及了物质的存在问题。尤其在最后一篇中,人可以在死之前将大脑中的信息容存上传至云网络,由此,肉身消失后意识仍可以存在,他人可以随意地在他的记忆片段间穿梭,和任何生命阶段的他相逢,只不过,这个虚拟世界里生命不再有实质的增长,那只是虚假的永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肉身和灵魂,二者孰重?小说借主人公之口回答:前者虽然累赘,却是作为人而活的根本。

  《夏娃与蛇》的时间设定在二十二世纪的上半叶,那时人类社会环境并没有什么大异,出租车、洗衣店、电视、学校、外卖,我们所熟悉的生活方式仍旧存在着,但小说告诉我们,那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当下,而是地球就要灭亡了的未来。那是一个科技发达的未来,有了服务于人类的人造人。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未来,人类社会经历了大衰退,普通民众过着穷困甚至忍饥挨饿的日子。不论是从体量还是从幻想世界的建筑上来讲,《夏娃与蛇》是几篇科幻题材小说中最为成熟的一篇,多叙事视角的切换十分流畅,对未来世界的描绘也融入了李懿在《残春》中出色的氛围塑造能力。在描述下层人类的困苦生活之时,她还让两个少年在海浪上的堤坝上晃荡着双腿,谈论着“海腥味”和“雨腥味”,令小说在赛博朋克风格之外增加了一种怀旧的情绪,构建了一种丰满的诗意空间。

  实际上,这些遥远的故事里真正的主角其实是时间。过去难以释怀,记忆像幽灵一样纠缠着遗留在世间的生命;岁月蹉跎,人性和理想纷纷败下阵来,空留肉身在时间的包围圈里挣扎着,或苟活着。人是时间的承受者,但我们被它罩住了,拖垮了,这就是当代人的生存状况。那未来呢?不过是披着科幻外衣的当下。科幻世界的诡异源自人对当前世界走向的不确定,它是当下的种种现实和情绪的反映。毕竟,生活在这个日新月异、扑朔迷离的现代社会里,未来从未像现在这么接近。但比起时下流行的那句描述科技创新的乐观话语“未来已来”,我更喜欢李懿在《夏娃与蛇》中的那句话:“时光永驻,未来即是现在,现在即是过去,过去即是未来。”一句话串起了时间的三个维度,也串起了她自己的写作:比起人,时间才是这个世界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