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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1月19日        版次:A10    栏目:人文周刊·小小说    作者:水草

  □水草

  雪下得越发紧了,把夜下得越发深了。

  我在风雪之夜归来,不是为了七爷。我进七爷的屋子,是因为我的老屋倒了,而村里唯一一座老屋是七爷的,并且此刻正亮着灯。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夜里,一盏孤灯一定会有故事。全世界的雪都纷纷扑向那片白光。

  “你是老董家的大儿子?”他拉开门,等我进来后,便仰着头看向我,声音嘶哑浑浊。屋里都是影子,横梁、横梁上挂着的稻箩,板壁上挂着的锄头,靠着的扁担,楔着的镰刀,它们的影子被看不见的风吹动着,拂过七爷的眼睛。

  我这时才知道他的眼睛坏了。他的眼眶很深,眼珠子都是白的,黑瞳仁似乎看向自己的内心。我们一时无话。外面的风声很清晰。

  七爷是我的邻居。他和我父亲斗了二十年,他们为着屋基和家山的界石曾大打出手。那时候的七爷,瘦长彪悍,目光锋利,迅猛得像一匹豹子。他曾经举起一块足有百余斤的大石头,砸得我的老屋一哆嗦。我曾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怕老屋倒掉,把我压成断树上的鸟蛋。

  “雪下得可真大。你父亲还好吗?”

  他瘦得仅剩一张皮,说出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缩进火桶里,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圆火桶,盛下他后,还绰绰有余地掖着防止暖气跑掉的旧棉袄。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术师。他仰起脸对我,并微微晃动着,似乎在寻找捕捉我话音的最佳位置。“他看不到我。”我想,便拍下他的样子,加上刚才几张风雪中的老屋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他很好。虽然不富裕,但是钱够用。他比你健康、快活。他也不孤单,儿孙绕膝。他放牛的时候,还唱着山歌。”我甚至学了一句:“一爱姐姐脸来,似呀似粉点……”我这样是不大厚道的。

  门忽然大开,风雪灌进来,吹得灯光都差点灭了。我走到门口,雪下得铺天盖地。关门的时候想,我何必待在这里呢?和一个三十年前相识的八旬老人叙旧,挖苦他,奚落他,报复他?这是懦夫的行为。当年我是那么怕他,现在趁他风烛残年……

  “那就好。你是要走了吗?”他转脸向我,因为看不见自己,所以才会泄露那一脸的留恋。

  “他们都好吗?”

  我关上门走进来。我此刻的问也不是礼节性的。我打量着这间木建构的老屋,它高大、宽敞,板壁的用料都是两人抱的大树锯成的,这是七爷的荣耀。这样的板壁隔成的一个个房间,是我多年一直企慕的。现在这些房间都是空的,偌大的老屋里,长年累月只有他和一众影子厮守着,一群沉默集体沉默着。

  他也沉默了,与沉默融为一体。

  这时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问我是不是在湾村,是不是在七爷那里。我下意识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这么长时间不见我回来,猜到了。他让我把手机给七爷。七爷抓住手机,就像抓住一条挣扎的鱼。这是他们六十年来的第一次温和的对话。

  风吼着,撼动着这间老屋。我在老屋里走着。老屋没有漏雨的痕迹,没有潮霉的气味。我推开了一扇扇门,每个房间里,都整整齐齐铺着被子。我忍不住闻了闻,每床被子都绵软,散发着阳光干爽而暖和的气息。天井里落满了雪,就像一块巨大而厚实的白蛋糕。大片大片的雪花扬起来,奔我而来——我不在时,它们飞到了哪里?

  他俩还在聊着。他们聊什么呢?我想不出来,只听他不时发出笑声。岁月是个伟大的魔术师。

  “我问问你家老大吧!”七爷举着手机叫我,“你爸让你今晚不要回去了,开车不安全。”我摆摆手。雪虽然下这么久了,但我知道最初的雪一般是雨邀请来的,路上此刻积雪不深,而且没有上冻,车开起来很轻捷。

  “我回去。”我接过手机,打算真的走了。

  父亲没有多说,他叹了一口气。我挂了电话,刷开手机时,看见朋友圈短短十几分钟有一百多条互动消息,还有四个人加了我,他们的添加语都是“阿源,加我”或“阿源哥,加我”,这是我童年的伙伴。

  四个人是他们,七爷的四个孩子。三十年我们一直互不往来。他们的母亲被七爷打走之后,七爷委顿下去,而狭隘的我开心极了。这年年三十的傍晚,我自撰自写了一副对联。我无师自通地用了双钩法,以铅笔打底,然后填墨。上联是:石破天惊,然祸福岂仅赖气力?下联是:子散妻离,是悲喜定常因德行!

  那年除夕夜傍晚,我和七爷家老三打了一架。我俩同龄。我输了,头破血流。干活回来的父亲知道原委后,没有去找回场子。

  “阿源,今晚你就住在我家吧!”老三说。

  “预告说,今晚有暴风雪,你别走吧?”老二说。

  “我知道你心肠最软了阿源哥。”四丫说。

  “我尊重你的选择。请你帮忙告诉他,明天我们都回来。对不起,阿源。”老大说。

  泪水忽然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把他们的决定告诉了七爷。火桶里的七爷愣怔了,一声不响,像一根人形木雕。

  “他们十年没有回来了,当他们知道可怜的妈妈跑走后,嫁了人,难产死了后,他们就不认我了。我本来以为我熬不过今晚了,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还可以活十年。阿源,你要是不想住,就早点走吧!夜深了,雪也下得深了。”他干枯的眼窝里贮满了泪水。

  互动消息已升到两百多。我点开一看,留言多于点赞。很多童年伙伴请求我不要离开,替湾村所有的孩子守候一个暴风雪的夜晚。

  “我想烘烘火。”我脱掉鞋子,坐在火桶边的凳子上。七爷呆了一瞬,瞬即脸上笑容绽开,坐直了,腾出空间让我把脚摆进去,然后掖上了旧棉袄。我们面对面坐着,脚碰着脚。他拿根拨火棍,弯腰拨动火盆里的炭,不小心蹦出一粒,流星一样飞出去。暖意从脚底升起来,顺着脚踝爬上来,暖到了心里,睡意弥漫开了。

  雨退场了,雪片改成了雪子,沙沙地落着。风小了。有人走过,嚓嚓地响。

  好像很久,又好像一个梦的时间。

  “该睡了。”

  “嗯,睡吧!”他伸腰打个哈欠,碰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吃了一惊,犹豫着,抓住了我的手。

  沙沙,沙沙,雪认真地下着。

  制图\伍岩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