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歌舞剧《猫》（Cats）上演的时候，我去看了一场。这出戏非常卖座，迄今在纽约演了7485场，伦敦演出8949场，上海53场，北京9场。 虽说歌舞剧以音乐(包括歌唱）、舞蹈、化妆、布景为主，情节照例简单，但“真善美”仍有贯穿全剧的悬疑，“歌剧魅影”仍有惊悚的高潮，“万世君王”仍有强烈的人物形象，即使童话般的“天鹅湖”，也有一个完整的故事骨架，一贯引导、承载观众的注意力。在这方面，“猫”显然不足，它是把演员转化成动物，继承了、发扬了人对猫历代蓄积的好感，这才后来居上，惹无数人谈论、引用、传诵。“满台都是猫”有现实根据，猫群有秘密聚会，其中有领袖，朱天文女士写过猫咪聚会，把其中一个猫老大当做主角加以描绘。 猫喜欢清洁，艾雯女士写猫洗澡，它自己用尽各种姿势舐周身的毛，使人联想到芭蕾和瑜伽（作家赵赵的反应是：简直想替它舐遍全身）。猫，最撩人的是它的姿态，在地毯上走几步，敏锐的作家就认为风情万种，啧啧称叹。张欣云女士爱看猫自己捉自己的尾巴，在地上打圈，长手长脚长身体卷成球，打成结，翻来覆去。这时候应该想起舞蹈。诗人简政珍看猫用尾巴在地板上打拍子，空气中流转着女高音的咏叹，他联想到音乐。心岱告诉我们，多位大音乐家，像Domenico Scarlatti，Antonio Rossini，Prokofiev，柴可夫斯基，都从猫得到灵感。我明白了，歌舞剧为什么用猫做主体，而不是狗。 前人说“男子爱狗，女子爱猫”，今人也说一个人豢养的宠物，流露饲主的个性和风格。这几年我随机阅读名家散文，看他们写自己怎样与猫相处相依，像朱天文女士，著名小说家，昼夜到街巷中救流浪猫，做长年义工，一路写来，盎然有趣，令人怦然心动，爽然若失。像心岱女士，游走列国寻求猫的文献，收藏猫造型的艺术作品，俨然百年事业。由此得到一个印象，好像应该说武人爱狗，文人爱猫。文学作家感觉敏锐，语言细腻，在他们笔下，腐草朽木都能使人悠然神往，何况猫也有人性、人也有猫性？既然爱她们的文章，不爱猫也难。 请看朱天心笔下的猫：黑夜里看就是只黑猫，有光之所在呈现的是炭黑中隐隐的黄或橘，似琥珀似掐金丝工艺。张欣云笔下的猫：它的眼睛如浅蓝的宝石，镶嵌在一张黑脸上，湿溜溜的鼻头泛着微光，白色的猫须挺拔健美，由面颊两旁射出，勾出一张黄金比例的俊脸。作家看得仔细，没有两只猫的形貌相同，一般人只想起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以及蓬松而圆润的头部，没有差别。学者们另下一番功夫，把猫的脸型归纳成几类，这些脸型都呈现在歌舞剧“猫”的舞台上，满台是猫，集合了不同的猫，其中自有你最喜欢的一只。 人与猫相处，难舍难忘，还是看作家们的描述。李屏瑶说：“我在屋子里移动，它跟前跟后，倒水跟过来看一眼，开冰箱跟过来看一眼，翻书它也凑得很近，有时候我干脆念给它听，不免觉得再过几年此猫就可以识字。”在陈河笔下，猫伸出爪子打了他一下，“它的爪子软软的，指甲还是藏在肉里。”这哪里是打？这是抚摩，艾雯女士形容，猫嫩红的脚趾就像未沾上一点尘土的花瓣，夏宇形容，那是“嘴唇一样的肉垫”，第三类接触，使人胸中块垒化为天上浮云。 李屏瑶还说：“猫咪坐到腿上了，猫有发展完善的猫体工程学，会自己变成腿的形状。”意思是难解难分了。诗人夏宇说为了猫牺牲诗，因为猫睡在键盘上，一个美国作家则说：“我之所以能写出这么多东西，是因为猫咪总爱坐在我的膝盖上，它打着呼噜，我不愿起身惊扰到它。”张欣云的猫紧紧依偎在她身旁，她“沿着它嘴巴的边缘慢慢搔到下巴脖子，它会舒服得眼睛迷迷，胡须抖翘，一副沉醉享受的模样，令人爱怜。”杨索和银色快手对谈猫经，他说：“观察猫的眼神，耳朵转动，尾巴甩动，都是猫的语言，久了可以解读。”银色快手则说“猫是合法的毒品，与之相处会上瘾”。此情此景，要下多么大的狠心把猫赶走？难怪有一位作家为之惊呼，他为猫“沦陷”了！ 人心是肉长的，总有伤痛，这时候，别人的安慰没有用，语言是粗糙的工具，絮絮叨叨，隔靴搔痒。所以，有人生病住院，婉拒亲友探视。晚年，最后，托尔斯泰想单独待一会儿，他离家出走。想当年看电影，看见女主角伤心啼哭，身旁的人马上走开，轻轻替她关上房门，当时看不懂为什么。这时候，如果一只猫跳到膝上来，那就不一样，它无声无息安慰人的心灵。据林静宜女士报道，正因为猫不会说话，人更能卸下心防，对不会说话的动物，倾诉他们心中的情感。杨索说只要磨蹭肥猫的肚子，情感的五痨七伤都血脉贯通。陈河透露一项秘密，猫的体温比人高，这样，“温暖”就不止是一个形容词。夏目漱石平生爱猫，陈铭磻游文豪故居，称夏目漱石为“被流浪猫捡回灵魂的男人”。猫为人抒解压力，十分有效，银色快手透露，以前咖啡馆设有吸烟室，供顾客吸烟解压，现在吸烟有害已有定论，咖啡馆鼓励戒烟，以后会在吸烟室养猫陪客。 猫有它的“神秘”。简政珍说，猫的眼神是前世的凝视，望穿圈圈的轮回。美国作家尼克生（Hazel Nicholson）说“猫是无解之谜”。银色快手：猫跑跳无声，来无影去无踪，夜半鼾声，像是秘密通讯。猫的魅力来自它的神秘。刘克襄的作品表现草木鸟兽，见人所未见，他发现老人们聚在一起，总有一只猫躺在他们中间，猫像黏合剂。男人出门在外，起初为了老婆想回家，后来为了孩子，最后为了猫。一个公开的秘密，从前寺院里养猫，因为寺庙愈古，老鼠愈多，啃食供品，污染经卷。菜市场里有一种小鱼，俗称猫鱼，我幼年时期常见出家人购买，大家都能理解。那年代常有贫穷人家把五岁六岁的孩子舍给寺庙为徒，庙里有一只猫，拭去小沙弥多少眼泪。 博学的心岱说，中土本没有猫，猫是外来的移民。她还介绍阿拉伯学者的话：猫是神用来驱逐老鼠的掩护。你我都不会忘记，咱们中国的民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中国老鼠太多，人民不能安居，猫是老鼠的天敌，可是只有天帝座前一只御猫。中国人爱孙悟空，又不能否认猴子狡猾，于是派给他一个任务，他对天帝的御猫说，下界多么热闹，多么好玩，怂恿御猫前往度假，拍胸脯做导游，并且保证把御猫送回天上。御猫听了孙悟空的话，来到人间，可是孙悟空一个筋斗云不见了！御猫只有世世代代在凡间为人类捕捉老鼠，据说它那呼噜呼噜的声音，乃是：“许送，不送！许送，不送！”抱怨悟空食言。悟空有恩于人，有负于猫，人类只有更喜欢悟空，更怜爱猫。现代家庭没有老鼠，有老鼠也不用猫来捉，猫用它捕鼠的本能扑蚊子，捉苍蝇，捕蟑螂，追壁虎，猫中之佼佼者还能扑杀麻雀，千姿百态，化作舞蹈游戏，供人观赏。 人与猫同在天涯，相见相识，相助相亲，生生世世的报答，以两心契合补天地缺憾。故事的下文是，中国人长于烹调，什么飞禽走兽都可以做菜，惟有猫，大家都说吃了猫肉死后过不去奈何桥。 制图 黄江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