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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母的故事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4月21日        版次:A14G    栏目:花地    作者:向继东

  □向继东

  说好的,今年清明节回去挂青。谁知一场疫情,清明回不去了,只得写上几句,聊寄哀思。

  岳父是1986年去世的。那个日子记得很清楚,农历五月十一,那天正是老家小镇赶集的日子。岳母去二姐家了,岳父独自去集上买了粽子叶,还买了一只鸭,准备过端午节。在集上,岳父碰到本村三和尚邀他去看戏,他就去了。等到散戏了,三和尚以为他睡着了,拍他一下说:“我们走啊!”但岳父已经走了,吓得三和尚惊叫起来……

  办完岳父丧事,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见我就说:“你岳父前世修得好,不咳一声就去了!”可作为儿女,父辈这样走了,难免遗憾。

  大约是1974年冬天,我就认识岳父了。那时,我高中毕业后不久,受公社调派,去他担任大队保卫主任的村子。晚上睡在大队部,在他家里搭餐吃饭。印象中,他平和客气,说话彬彬有礼。几年后,做了他的女婿,他仍是那么彬彬有礼。开始那几年,我每次去他家,他总是给我端上洗脸水。我说岳父你不要老这样,我自己来。他总是笑笑:“我熟悉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在家乡县教育局编写“教育志”,可能是他有什么事到县城,曾来看我。本来那时妻儿还在乡下,他和我可住在一起;但傍晚了,几十里路,岳父执意要回去。我猜,他是不想与我共铺盖,于是就在教育局招待所为他开了客房。

  岳父自小父亲去世,与母亲相依为命,放簰,拉纤,脚夫,长工,什么都做过。十三四岁,裤子都没有一条像样的,大热天就一条粗布澡巾围着。兄弟三个,他是老大;老二十五岁时被抓了壮丁,一去影无踪;老三从小双目失明,跟他有咸同咸。1949年后,他当过互助组长、生产队长、大队管文教的支委和保卫主任。他没上过学,不会写自己名字,也不会认,但他却当过管文教卫的大队支委许多年。小学搞“忆苦思甜”之类,他有时也走上讲台;大队赤脚医生缺药,他五十好几的人了,一早就独自上深山老林采草药,往往都是很晚才回来;饿了,就吃自己腰带里包裹的小饭团。

  说岳父公而忘私,这不是溢美。他无论外出哪里,哪怕给儿女们买几颗糖粒子,也从来没有过。家里的油盐柴米还有吗,他也从来不过问,偶然还嫌“菜不好吃”,碗筷摔得重重的。岳母为了补贴家用,纺纱织布拿到集市上去买,总是偷偷摸摸的,因他不准。有次碰到岳母背着包袱去赶集,他硬是把岳母拉了回来,在村里传为笑话……妻老跟我说,这个家,要是没有岳母任劳任怨,还真不知道他们兄弟姊妹的命运将会是怎样。当然,岳父如此铁面无私,也换来不少荣誉,光油斗篷不知奖了多少个。上世纪八十年代我还在他家木楼上,见过写有“劳动光荣”四字的斗篷。

  我常跟妻说岳父脾气好,一脸慈祥,和善。妻却说,那是他到了五六十岁以后,他以前却不是这样。岳父自己没文化,对子女读书却很支持,犹如电影《包氏父子》,不管儿女读什么书,只要手里有书,他要发天大的火都会自己熄了,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子女们与自己不一样的人生。

  岳母比岳父小七岁,六七岁时曾流浪讨饭,九岁时过门做童养媳,十五岁结婚,后又去洞底湾做过奶妈。岳父是大男子主义者。与岳父生活一辈子,自然没少打骂,有时身上还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可岳母从不向外人说。岳母生了十二个子女,长大成人的七个,一生含辛茹苦。

  也许,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恩怨情仇,也有他们自己的解套方式。我做了岳母二十五年的女婿,也常和她说些陈年旧事,可从没听她说过岳父不好……  

  岳父母老了,做儿女的当然想让他们享享福,可农村里哪有条件呢,充其量也就是不愁温饱了吧。我和几个姐夫生活在城市,曾接他们在城里住过,但住不久又急着回去了。岳父活到七十三岁,六十几岁后,才彻底闲下来。他不识字,但不影响他关心国家大事,大姐夫给他买了部收音机,走到哪里都带着,睡觉就放在床头,晚年还算活得自在;没想到他是那么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岳母活到八十五岁,一生是累,先是带儿女,然后带儿女们的儿女……

  岳母做事从来自有主张,但她生前遗嘱交代令我至今费解。她说自己百年之后,不和岳父葬在一起,并自选了地址,与岳父墓葬相距竟有两华里之遥。因此让后人扫墓,两地奔波,要是遇上清明雨,那泥泞小路还真要小心翼翼才行……

  如今,岳父母的故事已深埋在两堆黄土之下。儿女们也都渐渐老去。生死轮回,永无了断,也许这就是生生不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