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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真实的真实”立传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4月26日        版次:A08    栏目:人文周刊·阅读    作者:黄孝阳

    

  创作谈

  □黄孝阳

  写完《众生》系列后,我回了几趟老家。江西中部的一个小县城。

  一路高速,到生我养我之地。这个时代太快了,脑子还没有从南京城转出来,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就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入座,举杯,把少年往事当成下酒菜,不知不觉已有微醺。说话放肆了许多,荤素不忌。就有人提起当年的某某某,其他人纷纷附议。这个名字如同一场飓风席卷而来。他是恶棍,亦是激动人心的传奇。他死了,他的魂灵似乎已潜入在座诸人体内,让他们的嘴里不断吐出讽嘲与挖苦,不忿与愤怒,还有如狼在圆月下的长嗥。

  半夜,我在床上睡,他敲响我的房门,一点也没有因为中学欺负我的往事而有半点羞愧,施施然坐于床榻。我本来以为他要对我说他的梦想与遗憾(不敢奢望道歉),又或者是鸡汤话语,没想到他居然问我有无听说过七宗罪。我当然听过,不仅听过,还看过,大卫·芬奇拍的《七宗罪》看过不下三遍,还看过法国新浪潮导演们各显身手的《七宗罪》,更重要的是,我的体内好歹已有四十余条年轮,这些色泽质地不一的环纹里的部分线条,即是由它们构成。我承认,故沉默,在这沉默的时刻,我想起干宝笔下的宋定伯,都打算往这团虚实不定的魅影吐出两口痰——宋定伯就是这样干的,把因此变成羊的鬼卖了一千五百文。

  结果他说了一句话。

  “我们明明知道犯下七宗罪后所要受到的可怕惩罚,也都清楚作为七宗罪对立面存在着的那些美德书,为什么我们还要犯罪?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是罪人吗?不,是因为这七宗罪不是人的错,皆有人之真性蕴藏其中,相对应的是:渴望、自信、性爱、进取、安静、好奇、力量。”

  他说得很轻,每个字都有着铁的硬度。准确说,是夸克的硬度。

  我记得很清楚,说完这句话,他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紧接着像海鸥那样叫了两声,消失不见。我醒了,汗湿重衫。这是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梦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我在翌日就开始下意识地收集关于他的一切,他的灰暗往事。

  一次机缘,我到了云南,席间酒酣。鲁院同学胡性能兄与我说起他老家县城的一个朋友,说起他的诸种恶行,鲜活生猛。我咋舌之余,想起那个纠缠了我大半年的鬼魂生前所行之事,换下人名与地名大致相同(这种相隔千里的同构现象让我着迷),都是野蛮生长,有一个极为强悍的意志,禀赋超群,蔑视弱小与平庸,才情和想象力喷涌而出——不是树与草那种依赖土壤的生长,或马铃薯式的隐忍匿伏,是真如岩浆涌出,炽热黏稠,令人叹为观止暗自惊心。

  我也终于听见了那“像海鸥那样叫了两声”的内容。两声,四字:人间值得。

  《人间值得》这个书名二十年前就在脑子里盘桓。与小时候经历过的一些人事有关。

  同学某某某死了。小说的主人公张三也死了。但还有百个千个万个的“他们”还活着,他们不是乡村秩序下的蛋,也不是都市文明的孩子,他们体内的基因片断与一个被现代性浪潮重组的过程紧密勾连,有诸多崩毁残存,亦有突变进化。他们人至中年,谙熟不同的话语体系,自如切换。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尚未成为当代人精神的主体部分,在实际日常层面开始影响人们的生活。这是一个极广袤的如同风暴一般的现实,是“真实的真实”。

  而他们中的一小撮人,比如张三,试图从历史与现实情境等维度,以及生命意志的高度,反思“人”这种奇妙存在,讲述唯独属于他们的故事,或者说传奇,故而《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