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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贵得适意耳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6月02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荒田[美国]

  □刘荒田[美国]

  一个普通饭局,参加者三——一对早已从“认识”升级到“热恋”的中年人,男为A,女为B,加上老翁C。C是A的老朋友,和B却只有一面之交。这一次聚会,纯为聊天,如果硬派上一个“宗旨”,那就是:C知道B喜欢绘画,月前从国内买了某名画家的画册,托A转交B,B早说过要表示感谢,这次算是践诺。地点在市内最高级的餐厅,费了近两个小时,友情社交进展顺利,鲜少冷场。会账后,趁B去洗手间的空隙,A问C感觉如何,C说:“味道好极了!”A狡诈地说:“我问你感觉呢!”C坦诚地说:“当然好,但是——有点累。”A笑着说:“我也是。”“不大舒服是不是?”A点头,说:“没办法,谁都这样。”

  我明白C和A的意思,他们道中交往中难以身免的烦恼——不适意。从C的角度看,如果他和A两人相对,彼此趣味相投,知根知底,说话无遮无拦,半日也不厌倦。多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士,须注意礼仪,分寸,玩笑不能乱说。放不开就冷场,而沉默就是待对方不够热情,须想新话题,于另一方,一些“谈资”不一定对胃口,需要试探,引导。费心劳神,最后,频频偷看手表。

  由此可见,哪怕是很高级别的物质享受,依然被“是否适意”的问题比下去。为了“莼鲈之思”而弃官的张季鹰,说了一句被一代代名士以及为自己的倒霉找台阶的拟名士不断引用的话:“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这就是人所面对的“二中择一”。既然社会并非单单为你一人的“舒服”而存在,你只好将私密、细微、熨帖的快感舍弃,以换取别的东西。以紧张、劳累的谋生换来一家温饱和房贷,以连自己听了也起鸡皮疙瘩的奉承换来升迁,以卑贱的恭顺换来另一方的高抬贵手,以忍受极难堪的厌恶招待作威作福者。上文所提及的C,适意一旦被拘谨取代了,就恨不得早早离开。广东人有老话:“龙床不如狗窦(窝)”,可见,舒服这“一样米”,吃遍“百样人”。

  适意的第一个意义,是身体无不适感。某个器官出故障,让人疼痛,滞胀,晕厥,倦怠,固然无舒服可言,即便是花粉引来的鼻塞,也大大降低幸福指数。

  在这个前提上,适意的层次依次为:感觉的适意。获得它的捷径是独处,张扬自我的魏晋人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在封闭的自我空间,只要不损害他人和伤害自己,又不受外力侵扰,为所欲为,无往而不适。一旦进入人际关系,问题就复杂起来。以地点论,职场和娱乐城、台上与台下;上级在场与不在场,酒逢知己与话不投机,千差万别。以个性论,被女王接见,或被视为最风光时刻或带一身冷汗走出,暗叹幸亏“只花了五分钟”。

  原来,人们孜孜以求的“幸福”,越过华宅、豪车、游艇、美食,越过浪漫爱情,静好婚姻、满堂儿孙,越过君临天下,名满宇内,归结到个体的奥秘感觉——舒服。这就是你的天堂,也许触手可及,也许远在天边。以书呆子论,一书在手,虽南面王不易,是最高的适性任情。

  写至此,加一闲笔:本文开头所提的男士A,有心仪的恋人在侧,却也指那顿饭吃得“不舒服”。为什么?缘由很可能在两对本来已颇“舒服”的关系并置,教他进退失据。特别是他和恋人B,此刻不得不把深谈降格为泛谈,真诚掺和虚伪,不拘小节变为彬彬有礼,哪有不别扭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