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六月的南国,大早,热浪潜伏于在建高楼群的后面。起重机的横杆似指挥棒,它一挥动,芒果树上的知了就一齐“知了”不止,尘土与温度随即升高。但此刻汗不必出。我站在巴士站前,等候112路车,到湖畔去闲逛。峰期已过,班次少了。三位女士叽叽喳喳地边说笑边走来。年龄在六十以下,仪容和衣着整洁,对得起所有被她们吸引的人,除了交谈时声音放肆以外。不过,如果不气盛声雄地宣示豪迈,你怎么会注意上呢?这和公园里的广场舞群,每一个都把播音器的音量放到最大同一道理,哪怕只有两位成员。 我太闲,不看她们时间消磨不掉。暗中这样评估:是形影不离的闺蜜,退休好些年,习惯了无事干的节奏。看均非名牌但质地可以的手袋,晓得经济状况中等。模样也可用“不过不失”概括。如果换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士,也许从妆容到三围,打具体而微的分数。但我已老到近于对“性感”免疫。 “××××,看这里!”她们对车站的标示牌指指点点。“从唯景城开始才对,笨×,还顶嘴!”“×××,线路这么复杂!”围绕“怎么走”展开热烈的议论,外人听起来以为是吵架。她们在地图上作出强烈的手势。每句话附加各种“骂”。我知道,闺蜜之间“骂”是亲热。只是,我先惊奇,继而为公众场合粗话吞吐如此自如而惋惜。 我不是雅人,也对男人说过粗话。但有一顽强的老旧观点:女士不宜说粗话。她的外表再靓丽,一旦在稠人广众吐多个脏字,我的恶心是本能的。你可批判我,但难变更。回想移民前,国内哪怕是穷乡村,连文盲半文盲的女性,绝大多数也守住不说粗话的底线,一如女子极少抽烟。进入本世纪,我回国频繁,首先发现女性交际用语发生变化,是从菜市的女摊贩的口中。“先生,这些芥菜好×好食!”她向我推销。摊贩之间的交流,不分男女,更是粗话便给。 巴士开过三辆,她们都没上,因为没争出结论。一位女士走近,年约五十,戴眼镜。她们对她打招呼,讨好地微笑,嗓门柔软地问:搭哪一路去彩虹路的中转站。后者问,终点站是哪里?“荷花世界。”三女士差不多齐声回答。我心中一动。哦,正是时候!“荷花世界”是著名景点,距离这里20多公里。女士指着地图,告诉她们,要去对面的车站,乘108路到峰口路站,转乘221路,坐巴士直达景区门口,又快又便宜。她们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三位女士要从斑马线走到对面去。我听到,她们的话题转到正当令的荷花,一个说,霸王莲大得不得了,人坐上去也不沉。我看着她们远去,步履矫健,该是广场舞的功劳。 于是设想,她们面对“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开始时,赞美还是会带“骂”、最高级怕是“酷毙了”。发完带脏字的感慨,会不会觉得脑筋不大好使,词汇有限,决心回家读点书呢?沉浸于荷香之际,看到身边若干人出言干净,举止端庄,会不会稍作反省:我是不是出格了?我好意地推测,她们迟早会突然感到闺蜜的粗话刺耳,为自己无意漏出的脏字,带眼影、睫毛膏、脂粉、口红和皱纹的脸孔,居然露出荷花蕊一般的红晕,那是早已消遁的处女的羞涩,曾有过的清纯。 这么想着,看她们的背影,姿态变得婀娜,人变得雅致,为了“去看荷”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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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时新闻
去看荷花的女子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6月23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