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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通不相通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7月08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鲁迅《而已集》中的《小杂感》中有两条语录,颇堪玩味——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虽分段但紧接,因此可认定,从奄奄一息的男人到哭着她死去的母亲的船女,都被鲁迅“觉得吵闹”。当然不必拿一些“大词”或同情心、博爱之类蠡测鲁迅的精神状态,无非是人之常情。他本来就有许多烦心事,憋着火气,或苏东坡的“一肚皮不合时宜”,周遭偏一个劲地制造噪音,被整得更焦躁。他认为邻居们只顾各自发泄悲哀或取乐:“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我多事地问一句,设若“相通”,那又如何?站在作者的立场,是否感同身受,进而作出反应?如:病男人将死,他在隔壁要经受临终的绝望与哀切;留声机如果唱的是梅兰芳,他须捏着嗓子跟着唱“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人家弄孩子,他要在旁边助兴或助威;楼上有人狂笑,他大打哈哈;人家打牌,他要下注;船上女人如此悲痛,怎能不去吊唁?至不济也送上奠金……可是,鲁迅什么也没有做。其实,换上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做,因为不可能。除非有孙悟空的本领,拔一把毫毛,为“相通”而变为成千上万个“鲁迅”。

  鲁迅停留于罗列世相,因而留下论述上的大憾——没有进一步指陈,人类悲欢的导因均大体相近,至少不相悖。病得要死的男人不可能欢欣鼓舞,开留声机的人不会忙得要死,狂笑不会起自九曲愁肠,失去母亲的女人不会开庆祝会,至于“弄孩子”,因太笼统,不知道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还是三娘教子,但无论如何,都有理由。人间如网络,同理心与同情心是其“纲”,如果抽走这一超越价值观的“最底线”,人与人之间连起码的交流也不可能,社会连架构也没有,遑论互助互爱?

  问题不在生命个体各自呈现喜怒哀乐,而在于——

  一、并置时所造成的对比。所谓“不患贫而患不均”,“均”与否就是比较的结果。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从来大而化之地断言是前者造就后者,下一步是劈开朱门,抢走库房的酒肉,分送给准饿殍。人类的历史却不是这般非黑即白,财富的分配不是《水浒传》里英雄所宣言的“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回到鲁迅的现场感觉去,所有的“吵闹”,在特定时空都与他格格不入,只引起厌烦,教他急欲逃遁。

  二、呈现之际的互动。一旦进入“关系”,因接触而产生摩擦、渗透、碰撞,在所难免。如此,错位就是问题的根子。涸辙之鲋要马上获得“升斗之水”,对方却要到南方去游说吴国和越国的国王,引来西江水。对冬天连鞋子也没有的人推销防晒油,在无人读书的村子建图书馆,一厢情愿的好意,在时间、对象、手段上,与对方的需求难以榫合,所以作用要么是零,要么适得其反。

  回到鲁迅的语录去,我们可能提供一个解决的办法?答曰,釜底抽薪之策是没有的。“吵闹”是不能消灭的,不躲,就只能把门窗紧闭。除非你忽然变得“人溺己溺”起来,走出去,给他们以力所能及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