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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谷融先生谈如何做人做学问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7月14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钱虹

  □钱 虹

  

  人品比文品更要紧

  

  我是1983年考上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先生的研究生的。幸运的是,那一届先生只招了我一个学生。考上钱谷融先生的研究生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很少听他提起他的名篇《论“文学是人学”》。他曾因此多年被归入“另册”:做了38年讲师,其间4次十二指肠溃疡和胃大出血,很长时间不能写作、发表文章。可钱先生说他从来没后悔过:“因为我相信我的观点没有错。”

  半个世纪之后,91岁高龄的钱先生因这篇论文而荣获华东师范大学唯一一篇论文原创奖。这一理论也潜移默化地贯穿在他的言行举止和教学实践中。记得他给我上的第一堂课的主旨就是:“文学是人学。”他说,文学是人写的,文学也是写人的,文学又是写给人看的,因此,研究文学必须首先学做人,做一个文品高尚、人品磊落的人,这是人的立身之本。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品比文品更要紧,人格比才学更宝贵。他的话当时给我这个无意中撞入钱先生门下、懵里懵懂的年轻女生以很大的心灵震撼。

  在跟着先生学做人的同时,也跟着先生学做学问。考试科目中“作文”一科由先生亲自批阅,而其他科目试卷则由教研室其他教师批改。他指导研究生的方法也很特别。他并不像如今一些导师给研究生上课也和本科生一样从头至尾地满堂灌,也不指定我非得啃许多佶屈聱牙、深奥难懂的理论书籍,他只是反复强调两条治学经验:一是尽量多读、精读古今中外第一流的文学名著,只有多读好作品,才能真正懂得什么是文学,“读书,一定要读好书。”二是要多写、多做读书札记,不必宏篇大论,三五百字也可以,但必须确是自己的心得和体会,不要重复别人的话,“写文章,一定要有自己的看法和见地。”先生从不强求研究生按照他的思维方式做学问。他鼓励我们尽量开拓视野,广泛涉猎中外文学名著。他说,你没读过托尔斯泰、曹雪芹等一流作家的作品,你就不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学。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相通的,是可以超越国界的。所以,我那时就选修了“屠格涅夫研究”和“托尔斯泰研究”,这两门课的作业后来都作为论文发表了,尤其是写托尔斯泰“心灵辩证法”的那篇文章还受到先生的赞许和推荐。

  

  既要有眼光更要有胆识

  

  作业写完交给先生,他总是认真地看,好的文章他极力向外推荐,真比自己写的还高兴;不足之处哪怕一两个词语用词不当他也不放过。先生常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汉语的每个字、词都有其特定的涵义,虽不是一字千金,但也切不可信手拈来,胡乱套用,尤其是中文系毕业的学生,用字遣词造句更应慎之又慎,尽量要做到准确妥帖,否则要贻笑大方。他还多次举过一些文学前辈在这方面的严肃较真为例,说以前某某作家稿子已投寄出去,想起某个地方需修改,立刻写信去编辑那儿要求更正,以此提醒我们寄出去发表的文章一定要反复多看几遍。先生平日待人宽厚仁慈,但他治学态度的严谨认真、一丝不苟,于此细微处可见其精神。

  先生非常重视一个人的学(学问)、才(才气)、识(识见)。他认为,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学问应当渊博,研究现代文学的也要懂文艺理论、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品都应该有所涉猎,千万不要自我封闭,只关注某一学科的狭窄空间。人的才气不能浪费,有人擅长理论研究,有人善于作家评论,有人对作品解析有独到之处,还有人精通文学史料,这些都是才能,要独辟蹊径,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一个人总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所以不必妄自菲薄,硬着头皮去搞不适合自己的志趣和才情的课题,这只会埋没自己的才华。他强调,最不容易的是识见,它既是一种眼光,更是一种胆识。

  先生总是反复强调:真正优秀的好作品,首先应该具有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世界上的文学作品浩如烟海,而文学研究者、评论家的任务不仅要发现、筛选出优秀的作品来,还要能够区分作品的优劣高下,这就需要有一定的眼光与胆识。眼光是需要磨砺的,第一流的好作品读得多了,眼光就会慢慢敏锐起来。胆识则更需要勇气,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不管评论什么人的作品,要么不谈,要谈就要谈自己的观点和见解,而且要直言不讳,谈深谈透;只要言之成理,就不必顾忌是否符合某些人的口味,是否与作家本人、甚至是某位理论权威的意见相悖。因为,对于文学的真诚态度,是每个文学研究和评论者都必须具备的品格。


  最不喜欢的是拘束


  先生常常强调,一个好的文学批评家首先应当是一个好读者。他曾说过:“说到文学,我最大的兴趣是欣赏。我喜欢读书,更喜欢自由自在地、漫无目的地读书。我一直比较懒惰,我愿意多看,而害怕写作,偶尔动笔,也大多是受到外界的催逼。”不过,“一旦动笔写作,我是力求在文章中讲自己的话,决不作违心之论。古人云‘修辞立其诚’,为文而不本于诚,其他就无足论了。”他还跟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一个人的心态很重要,老是想着向社会发布自己的新见解,老是担心别人将你遗忘,不把你当回事,内心就会焦虑不断。在这种焦躁心态驱使下,说话的腔调和论说的尺度难免会有些变形。经别人一反驳,破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更是进退失据,方寸大乱。所以,不要做那种勉为其难的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是怎么想的,就老老实实将这些想法写出来,如觉得自己吃不准,就不要装腔作势,故作解人。很多人一辈子都在盲目追赶时代的潮流,要摆脱这种人生的惯性。”

  先生酷爱读书。他毕生所涉猎的书很广泛,文学类的书,除了他喜爱的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英文原版一直保留外,他最喜欢读的书要数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了。这本书的各种笺注本他都保存,但他认为余嘉锡的版本最好。《世说新语》又名《世语》,主要记录魏晋名士的逸闻轶事和玄言清谈,是一部记录魏晋风流人物的故事集,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笔记小说”的代表作。钱先生曾充满诗意地这样评论它:“《世说新语》里所记载的谈吐,那种清亮英发之音,那种抑扬顿挫之致,再加之以手里麈拂的挥飞,简直如同欣赏一出美妙的诗剧,怎不给人以飘逸之感,怎不令人悠然神往呢?”

  钱先生一生崇尚魏晋风骨,淡泊名利。许多人都把他为人处事的态度说成是“散淡”,先生自己也不否认,还把自己的第一本散文集取名为《散淡人生》。他曾在《<艺术·真诚·人>后记》中坦言:“在现实生活里,我最不喜欢的是拘束,最厌恶的是虚伪。我爱好自由,崇尚坦率,最向往于古代高人逸士那种风光霁月、独往独来的胸襟与气度。名、利我并不是不要,但如果它拘束了我的自由,要我隐藏了一部分真性情,要我花很大的气力才能获得,那我就宁可不要。我决不愿斤斤于烦琐委屑的小事,我的情趣常逗留在一些美妙的形相上。”

  钱谷融先生就是这样虚怀若谷地生活了一辈子,这是常人难以做到和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