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临流观变诗人角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7月28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王鼎钧[美国]

  □王鼎钧[美国]

  

  我在台北居住的时候,每年暑假都有文艺夏令营。有一年夏令营借新竹清华大学校园举行,诗人痖弦主持,凤兮和我担任驻营讲座。痖弦把大礼堂的四面墙壁布置成广告牌,供文艺营的同学张贴新作,墙角贴诗,称为“诗角”,墙面贴散文,称为“散文墙”。

  我曾以“诗角”为题对同学们讲话。为什么叫诗“角”?这个角是诗人的视角,诗人对人生自然有独特的发现,借用李健吾剧本里的台词:“诗人,他看见的,我们都看不见,我们看见的,他都看不见。”还有,诗人有独特的表现方式,我的老师说过,“诗有诗法,不恒等于文法”。诗园地就像两面墙的夹角一样,很纯粹,很集中,很小众。所以说诗如点,散文如线,小说如网;所以说诗如舞,散文如行,小说如奔;所以说诗如酒,散文如茶,小说如粥。

  有人抱怨新诗难懂,诗本来就难懂,古典诗难道好懂?你读余光中,不能从星空看见希腊,你读杜甫,难道能从月亮看见长安?你读严力,奇怪他“喝着一杯一杯的诗,写下一首一首的酒,一边朗诵着酒,一边斟满杯子里的诗”,你读善慧大师,难道不奇怪他“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你真懂断无消息石榴红?你真懂万古云霄一羽毛?如此这般,你我搞不清楚什么是“愤怒的葡萄”,也就无怪其然了。

  我们不会忘记,当年文学革命,举出来的偶像是白居易,老妪能解其诗,主要论述古今中外一切好诗都用白话写成,先驱者追求的原是“好懂”。后来诗人自己挺身作证,诗是语言中的金玉,诗是文学体裁中的贵族,诗的读者是文学人口中的选民,诗声有别于市声。诗路的这一迂回甩掉了许多人,我们不能等待诗退回来,只有自己赶上去。

  时至今日,我们恐怕不能再说“所有的好诗到唐朝已经作完”。唐人知道箫声吹出怀乡病,不知道号兵吹出来的是血丝,唢呐吹出来的是火焰。唐人知道玉露凋伤枫树林,不知道叶子慢慢片片剥落,像凌迟。(张错)你了解凌迟,才了解这一句独步,枯枝如骷髅,庭园如刑场,两个字天下人刮骨椎心。走路要轻,地球会痛,(王建勋)地球没有神经,你有。地球大,也是牵发动体。修一条铁路要开多少隧道,修一座大楼要挖多深的地下室,我们都住在地球的伤口里……

  诗的疆域,新诗人犹在开拓。两条线形成的夹角,线延长,角的面积扩大。我们对他们有期待,不能规范,他们的缺点,只有他们能改正,他们的成果、希望,我们都能享有。

  一部文学史不是退化史,也不是进化史,而是流变史,善读诗者临流观变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