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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归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7月28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诚龙

  □刘诚龙

 

  吾有好友,其子多动,上课总是不专心,要不耍小动作,要不打大呼噜,吾友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这孩子学习精神那么差,如何是了?小愁可小有,大忧大不必。聪明过剩者,课本上那些浅浅的知识,他三五分钟了然于心,余下时间叫他如何过得?玩嘛,睡啊。

  比如刘献庭,这家伙便是智力过剩聪明过人的,“初,吴有高僧说法”,所谓高僧说法,换我们现在称呼,便是开办讲座与高研班之类,证据是,去听课要交钱的,“士人醵金从之讲《法华》”,刘献庭也去了,听了不到七八分钟,这家伙“伏几而齁”,呼噜打得震天价响。高僧讲,他打鼾,高僧讲完,他鼾打完。

  没兴趣是吧,那就不来嘛。这家伙翌日又来,交了学费的啊。只是,今天重复的是昨天的故事,刘学生交钱听课,依然是睡睡睡。高僧好是惊诧,“客何为者?”那位同学,那位打鼾的同学,贫僧问你,你来干吗,你说说看。刘处士一二三四,ABCD,噼噼啪啪一路说法,比老师说得好多了,深多了,高度高多了。高僧突然跪了下去(拜伏地),来来来,您当我老师,“公神人也”。

  生子若如刘献庭,你叫他读书如何坐得住。刘献庭是天圆地不方,天圆地也圆的。他本北京人,二十来岁迁居江苏吴县,清初政权不稳,南方正三藩之乱,他趁机躲入太湖洞庭山,这时节怕是扎扎实实读了书的,白素贞出来之前,也曾修炼千年,刘献庭躲进深山成一统,也是读书修炼的意思。

  三藩乱平,天下一统,这家伙坐不住了,游山玩水,走村入户,东去庙,西访古。刘献庭在家吗,不在,去哪了,可能在泰山;刘献庭在家吗,不在,昨天不是听说回家了哒,嗯,昨天子夜时分回家了,今天三更又出去了。去南岳衡山了吧,好像是的。问者赶去衡山,衡山和尚说:他刚离去,天大地大,不知他往何处去。

  刘献庭后来参加工作,在徐健庵幕府当差,徐健庵者,是清初思想家顾炎武的外甥。顾舅抵死不入清廷,却不妨其外甥当大清要员。刘献庭是其秘书组组员,秘书活计是特别辛苦的,是左膀右臂,阁下什么时候见要员们一下子有手,一下子没手呢?手不离身的嘛。刘献庭却是常常不见踪影。哪里去了?不晓得,“而刘好游,日必出,或兼旬不返。”

  别以为刘献庭是耍公子,刘献庭是访问学者呢,访山访水,访农访丐。刘公学问博洽,涉猎广泛,他研究历史学,他研究地理学,他研究一门蛮偏的学问,叫音韵学,他留下了《新韵谱》,为后世语言学家惊艳。历史学,或可以关起门来做高头讲章,地理学又如何坐而论道?尤其是方言音韵,必须去全国各地采风,去与农民对话。刘献庭到处走,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访山问水。

  刘公当差徐幕,有同事叫万斯同,万老了不得,一是气节了不得,他抵死都不入清廷,后来入清廷,不是去做官,而是去修明史,去了清廷,也坚决拒绝官阶,以布衣参史事,不署衔,不受俸,入京修明史,工资都不要;二是学问了不得,于史馆十九年,以所学之长,撰成明史列传300卷、明史表13卷、宰辅会考8卷、河渠志12卷,最终手定《明史稿》500卷,他自己的著述也是非常宏富的。

  刘公与万公,同时当差徐幕,然则两人个性大不同,一个是静如松,一个是动如兔。万公坐在家里读书,屁股坚如磐石,半天可以纹丝不动,“万终夕危坐读书,或瞑目静坐”,刘公呢?终日行走在路,屁股不落座。一个是读万卷书,一个是行万里路。万卷书难兼万里路,行路难读书,读书难行路。

  刘万两人,关系要好,互为知心。刘公当访问学者归来,必去万公家,小酒不醉人,佳茗可醉人,两人一杯杯喝茶,畅谈甚欢。

  文人恶境是文人相轻,互相瞧不起,互相诋毁,已成文人世界歹道,且不提;文人佳境是文人相亲,称兄道弟,你姐我妹,你给我点赞,我给你打赏,你给我发文章,我给你做评论,原来以为这是文人好关系,读了刘万故事,才知佳者未必佳,互相抬举固然好,互相吹捧好在哪呢?或许,文人间最好关系是文人相补吧,以读书之所长去补行路之所短,以行路之所长去补读书之所短;以知识之所长去补见识之所短,以见识之所长去补知识之所短。文人与文人,是互有所长,各有所短的,文人间各不保留,各自奉献,这个境界高啊。

  刘公与万公合作了相当一段时间,后来徐健庵去官,幕府解散,刘公回江苏,万公留下来著《明史》。刘公对万公说:哥们儿,一起回去,你出读书,我出行路,咱们合作,著大著,“不如与我归,共成所欲著之书”。此想,真是奇妙啊,实践与书本天衣无缝,无缝对接,那将是一本什么样的大著作呢?有人抬杠曰,两人著书名如何署,谁先谁后?利如何分,五五,还是六四?您啊,不是小人度君子之腹,是今人度古人之腹。

  万公听了这个建议,拊掌叫好,击掌称妙,连声答应,要得要得。然则,设想归设想,理想归理想,设想与理想,到头来成了梦想。万公不是恋栈,他是《明史》未成誓不归,为故国作史,其中有相思。待到《明史》成,他要去践同著奇书之然诺,刘公已然道归西山,“其书星散”。不久呢,万公归而不归,最后魂归京都,“及万卒于京,书亦无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