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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儿不来”和“跑了丫头”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8月19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有没有哪个洋地方,其名字中译,不但发音和意义都照顾到,而且焕发汉语的独特神采的?词义和发音各取一半的“牛津”和“剑桥”,算早期的典范;“萧伯纳”,把大胡子的英国佬变为中国的“老萧”,徐志摩把意大利名城佛罗伦萨译为玉洁冰清的“翡冷翠”。

  到如今,就我所知,美国加州旧金山湾区的两个城市——Millbrae和Polo Alto,中译也算“神品”,充足的幽默感,叫你念一遍笑一遍。

  Mil1brae成了汉语中的“蜜儿不来”,出自著名诗人纪弦(1913-2013)之手。Millbrae,旧金山市郊的一个小镇,此名由“Mills”和苏格兰词“Brae”(意为“起伏的山丘”)合成。隶属圣马太(San Mateo)县,人口两万多,是风光秀丽,治安良好的中产阶级聚居地。纪弦先生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过百岁生日不久去世。

  纪弦先生早就告诉我,这么译是以谐音开玩笑,并非把可爱的第三故乡贬为“不毛之地”。当然,从16岁起就写诗,终其一生痴迷于中国现代诗的诗人,自命为“天生是写诗的”,久住在英语横行的国度,说不寂寞是假的。86岁那年,他写下《在异邦》:“在异邦的大街上走着,/边走边骂人,用国语,/而谁也听不懂,多好玩!//还有更好玩的呢——/那就是被遗弃了似的,/被放逐了似的,/被开除了似的/被丢入了字纸篓似的,/被倒进了焚化炉似的,/和黑板上一个粉笔字被擦掉了似的//一种感觉”。然而,诗人永远不会把“真”舍弃,85岁那年他写下《滴血者》:“那些是我心上的血/那些是我手上的血/那些是我肉体的血/那些是我灵魂的血/有的太辣/有的好酸,有的苦似黄连/有的甜如蜂蜜//滴着滴着我的血/滴着滴着我的血/凡我所过处/一滴一盏灯”。诗中用上了“蜂蜜”,可见,“蜜儿”还是来的。

  纪弦老人的晚年,“来”的“蜜儿”都与诗有关。我和旧金山一带的诗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不时去拜访纪弦先生。一行年龄不等的“写诗的”,簇拥着槟榔树一样的纪弦先生,前去餐馆。“蜜儿不来”的大街上,回响着他手杖的橐橐声,大伙爽朗的笑声。

  他是无可置疑的性情中人,有一次,文友聚会,有人带去一瓶“伏特加”。不知哪个好心人,把酒和杯子放在纪老的桌子上,趁大家没注意,他边喝边说笑,“不经意”间独自喝下大半瓶,然后嚎啕大哭,声震屋梁,演讲者只好停下,让他哭完。事后我问与他相对大哭的女诗人。她说,她从上大学时开始,在台北追随纪老,参加诗社,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席间,她和纪老一一数起现代诗社中已辞世的诗人,悲从中来。

  2013年春,纪弦老人因中风卧床多年。他在国内有一爱文学的外甥女,与“老舅”通信有年,终于来到旧金山,我带着她到了老诗人的住处,他已无法辨认来访者。为了给老人“留下好一点的形象”,没有拍合照,黯然告别。

  另一妙译“跑了丫头”,有一个故事,是已故婉约派散文名家俞丽清大姐说的:在美国西海岸名校史丹福大学教中文的庄因先生,某年女儿出嫁,他在请柬上把“Palo Alto”翻成这样,既谐音,又点出主题。为父的不舍和美式谐趣俱足。“跑了丫头”后来被某中文作家翻新,成“漂亮丫头”,百变“丫头”成为文林趣谈。

  庄因先生在散文和书画上均是卓然大家,上世纪蜚声海内外。进入新世纪以后,他渐渐淡出。听说患病。月前他从前的同事来电,我问及他的近况,答说没消息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