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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如何在传统中涅槃?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9月06日        版次:A06    栏目:洞见    作者:於可训

    

  

  □於可训

  

  搞清“传统”才谈“转化”和“发展”

  

  “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以前只是学术界谈论的话题,现在连同“创新性发展”一起,写进了官方的文本。说明这个问题已经不是某些学者的一家一派之言,而是为主流意识所认同的一种文化和文学发展的观念。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问题是,但凡一种观念为主流意识所认同,就很容易成为一种流行的观念。而一旦成为一种流行的观念,这种观念也就很容易因为流行而沦为谈资,失去了它原本所包含的问题意识。

  比如说,在这个问题上,长期以来,我们往往喜欢谈论“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最近更成热门话题。但对这个问题的前提,即什么是我们要“转化”和“发展”的“传统”,这个“传统”的存在状态怎样,我们对这个“传统”到底有多少了解,诸如此类的问题,却不加深究。连自己的“传统”是什么、怎么样都没搞清楚,遑论“创造”和“创新”,“转化”和“发展”。这就好比一个裁缝要做一件衣服,连布料的花色质地都不清楚,又怎么能裁剪得出新的式样呢。结果,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就难免要流为一句空洞的说辞。

  

  “传统”隐含在创作中

  

  传统正如历史,在许多人眼里,都认为是过去年代留下来的东西,用一句老话说,都认为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物。所以,在这些人看来,所谓继承传统,正如接受历史,只要把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照单全收即可。若嫌这些旧物中有些东西太过陈旧,把它拣出来丢弃便是。至于其中尚有可用者,只管照用,倘要做些修补,全凭需要而定。

  但是,也有人说,传统是不能像这样继承的。甚至说,“传统是继承不了的,如果你需要传统,就得花上巨大的劳动才能得到”。说这话的是英国诗人艾略特。因为在他看来,传统不是外在的物件,而是隐而不现的血缘。譬如说一个诗人,如果不是要刻意寻求他的创作的独特性的话,你会发现,“在他的作品中,不仅其最优秀的部分,而且其最独特的部分,都可能是已故的诗人、他的先辈们所强烈显出其不朽的部分”。也就是说,不管你承不承认,意没意识到,“传统”都隐含在你的创作中,是影响你的创作,决定你的创作特点和成就的潜因。这种说法,很可能会让一些自认为是一空依傍的创新家感到扫兴,也可能会让一些自认为是别开生面的新潮迷感到沮丧,但事实确是如此。所以,论鲁迅的杂文就不免要提到魏晋文章,论郭沫若的诗歌就不免要提到屈李传统,论赵树理的小说也不免要提到民间说唱。就连当今作家,或言浸润于话本、笔记,或言脱胎于《红楼梦》,都不免留有“传统”的影子,刻下“传统”的印记。

  

  古今文学是一个有机整体

  

  所以,艾略特又说,一个作家在写作时,“不仅要想到自己的时代,还要想到自荷马以来的整个欧洲文学以及包括于其中的他本国的文学”,意识到这些是“同时并存的秩序”,他才能说他是“传统的”,或“传统性的”和带有传统色彩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只有这样,他才能说他的创作是与传统有关系的,是对传统的继承和发展,或是由传统转化而来的。可见,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首先得像艾略特所说的那样,在从事文学创作时,能想到从古到今的文学,能意识到古今文学是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有机的整体。

  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似乎并不是每个时期的作家都能做到这一点。五四及其后一个时期的作家,是做到了的。一来是因为他们去古未远,对古物记忆犹新,二来是因为他们所受的文学教育,多源自古典,所以,虽然他们反传统的口号叫得很响,轮到创作新文学时,还不免时时要“想到”古人的作品。我曾经著文专门谈过这个问题,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二三十年代以后的作家,并没有忘记自《诗经》《楚辞》以降的古代文学作品,只是因为革命所依靠的主要是人民大众,不是文人雅士,所以,在创作革命文学时,“想到”更多的,不是文人创作的正统诗文,而是在人民大众中流行的或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民间文艺作品。这些被“想到”的民间文艺作品因而也就融入了他们的当下创作,成为他们当下创作的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都是如此。虽然这些年代的文学也受了外国文学的影响,但从根子上却是从自己的传统转化而来的。以前把这些年代的文学叫“新”文学,而不叫“现代”文学,也包含这层由旧“变”新的意思。

  

  从“一路向西”到“复归东土”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就不这样了。那时节,禁锢解除,国门大开,封闭已久的作家、诗人发现外面的文学世界,已经不是他们熟知的十九世纪及其前的模样,于是便奋起直追,想沿着别人的来路,尽快走向世界。一套《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也就取代了本国的诗骚辞赋、唐宋诗文、明清小说,成为文学创作的秘笈宝典。满脑子装的都是别人家的货色,自然就很难“想到”自家先人留下的宝贝。加之新一代的作家旧文学的根底肤浅,或毫无根底,就算是“想到”一二,也未必真能得其精要。所以,我曾戏言,八十年代以后的文学,一路向西,走的是一条唐僧师徒的取经之路。

  九十年代以后,文学转向,由一路向西复归东土,这才又“想到”了前情种种,于是翻检老祖宗的存货,梳理旧家族的谱系,故事新编,旧曲新裁,竟成一时风尚。李遇春近年专注于此,亦属流风所致,也是他的学术志趣所在。他的《中国文学传统的复兴》,已尽说当今文学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种种,《中国文学传统的涅槃》复“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对这个问题进一步从宏观到微观作扩展和延伸论述。两书合为双璧,是这个领域收获的一项最新的研究成果。李遇春素怀中国文学“复兴”之志,迩来出入新旧文体,所积研究心得甚伙,期望有更多的新著问世,以为“中国文学传统的涅槃”之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