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海上寓公”周退老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10月06日        版次:A06    栏目:    作者:费永明

     作者与周退密(左)合影

  

  □费永明

  

  周退密(1914年-2020年7月16日),原名昌枢,生于浙江宁波,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中国书法家、诗人、文史专家。 他擅翰墨,精碑帖,富收藏,大凡传统文人的雅嗜,其皆有造诣,被郑逸梅称之为“海上寓公”,曾参与《法汉辞典》的编写工作。著述宏富,有《周退密诗文集》。

  

  结缘书画装裱

  

  我在上海文史馆裱画的时候就认识周老。那个时候周老正想整理印他那本藏品集,请同馆的金宝源老先生帮他在馆里“菊生堂”拍摄藏品的照片,他和师母一起带着藏品打车来,师母的头发雪白……我有空会凑过去看那些藏品,后来那些藏品很多经我之手整理过。

  1997年10月开始,我在瑞金街道文化中心开了个裱画店。街道文化中心原来有个“老知识分子活动沙龙”, 由周老主讲诗词,活动室的墙上还挂着当时周老写的书法。

  程允熙女史在社区老年大学教退休老人画山水,我的装裱室就在隔壁,和她熟悉后,说起墙上周老的书法,她说和周老很熟悉,我就拜托她帮我向周老求个斋号,她一口应允。过几天她告知和周老说过了,没问题。刚好周老有些东西要托裱,叫我直接到周老家去取,我大喜过望。

  可是,题个什么斋号呢?刚好读一本尺牍集子,看到明人徐渭的一札,开头一句“顷凌波初渡,未得小俟高轩……”灵机一动,心想就“俟高轩”吧!于是就到周老家取他的裱件,顺便求他的墨宝。他也觉得这个斋号有点意思,还和我讲了另外一个典故,唐朝诗人李贺很年轻的时候有了诗名,文学大家韩愈地位很高,主动到李贺家拜访他,李贺很激动,就写了一首诗来记颂这件事,这首诗叫《高轩过》。过几天周老帮我写好了,裱好悬在高壁,对友朋、对人生多了份期许。

  2000年我的装裱店移到了文化广场,后边一条路就是永嘉路。永嘉路不长,因为去周老家取送裱件,每个月都要跑几趟。帮周老做裱件的快乐,在于每个裱件都有关联的人和事,听他说说讲讲,使我很有收获。

  周老的居室很整洁,几乎看不到书,一个大衣柜,一个西式的五斗橱,一张床,一张餐桌,一张写字台,一张藤椅,写字台的头或脚边放着手头上紧要处理的工作,或者朋友们新进寄来的图书邮件,过长的画轴或画册、画片就在床上的一边拿床单子盖着,就这样清清爽爽。

  虽然几乎看不到书,要的时候却很神奇!聊天中,老人家会走到五斗橱边打开,抽出一本书或帖,告诉我一点知识或验证一下他的看法,然后再放进去。大衣橱的一边也是放书的。原来他的衣橱是放书的,拿给我看过的有《湖海诗传》《藏书纪事诗》,等等。

  永嘉路不长,周老住安亭路,陆泳德先生住陕西南路,是一条路的两端,我去周老家刚好路过,偶尔也充当信使。封好邮寄的信,有时是师母交给我,让我带着放到路边的邮筒里,给老朋友的便札,周老会交给我。

  就我本业,与周老的交往有两次,让我十分惭愧,周老藏有明遗民傅山的《秋海棠赋》小行草册,惜无本款,朱记累累,纸色金黄,十分可爱。原裱糊性退尽,层层脱落,我本意新裱的大小、裱式都和原裱一样,但原裱裁切得不正,我也一样切出。封面为节约成本,竟用了一块龙纹锦绫包了,贴了签条,自己看着别扭,觉得不妥,当时满心忐忑送到周老家,赔着笑,解释说我也不满意如何如何……周老一句也没有批评,只是淡淡地说:“总比不裱好吧。”这6个字可真是比骂我一顿还难受。

  新一年春节,周老的老朋友,诸光逵先生给周老用朱砂画了一本《朱竹》册页。周老喜简朴,并不要做开版册页,加上裱边放大尺寸。只是想就画心原尺寸做一本经折。但是画心余地很小,难以裁切,我勉强应承,耽搁了很久,结果装好后,送出去机器裁切时,其中两页伤到了图章,我很痛心也没办法,惴惴不安送到安亭草阁,周老看后也没有批评一句,说:“这样吧,小费这本就送给你吧。”这本《朱竹》册,现在还在我的书架上,慈爱的力量对我随时是一个督促。

  

  情长也有尽时

  

  我从1998年开始,就喜欢参加上海的各家小型艺术品拍卖会,买些力所能及的小品,自己把玩,从古籍碑帖,到绘画书法都有,很乱很杂。也没有遵从某先生去学,只是从心所好,倒也没交过什么学费。后来跟周老熟悉了,稍有得意处就带去给周老看,他最开心,每次离开,他还会关照:“小费,要是买到什么东西再带来给我看看。”

  他很喜欢看古人的东西,有很多藏品也想知道现时的信息,他晚年很少下楼,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我把所知的讲给他听,他也把我买的作品相关故事讲给我听。

  一个小藏品可以得到很多边际的知识,我曾经买过一本乾隆时期的文人汪梅鼎的《自书诗册》。周老让我留在他那里让他看看,再去的时候,就送了我一幅他书写的墨宝,是诗册里的汪梅鼎的诗,我喜不自胜。

  周老百岁时,耳聪目明。跟他交往,听他娓娓道来,一点都不吃力,不用提高嗓门让他听到,文字书画都能看得细致,两副眼镜换着看,或拿掉眼镜捧在手里看。我每个月都盼望着周老来电话让我去,或者我买了什么小藏品,巴巴的送过去给他看,去之前充满了期盼,离开后满心欢喜。能让我怀这种心情的,在上海只有我的老师严先生和周老了。

  记得有一次师母整理完窗外晾晒的衣物,倚在窗边,听周老和同馆的朱子鹤馆员通电话,电话是朱先生打来的,他应该比周老小,却耳背,口齿不清,说话也重复。周老听得很吃力,难免有些应付的神色。挂了电话,师母对周老说:“人家不能都像你这样,你不耐烦人家会感觉得出来的,人家这么大年纪了。”

  当时我在座,心中一股暖流。生也何幸,在这人世间碰到这么好的人啊!

  周老喜欢金石碑帖,所以号“石窗”。他的小行书是翁方纲的底子,因为金石题跋他学了很多翁方纲的写法,乾嘉考据这一派后来学翁方纲的很多,比如罗振玉。大约一百零三岁那年吧,周老对我说,他明显感觉更衰弱了,先说小楷写不了,手抖难看了。他的字是人书俱老的很好看,这是他自己要求高不写的,说诗也不想做了,动脑筋头会痛。后来师母说,来客不能久坐,20分钟为限吧。我就怕了。

  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这样满心欢喜又暗暗忧惧。周老的最后两三年,我不敢到他那里去了,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一年又一年,有去过他家的老师来说及他情况挺好,我也跟着高兴。

  2020年7月16日的五更,我知道周老仙逝。追念与老人家的过往,眼泪忍不住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