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晓 “我亦如蝼蚁,田园自在行。” 这是老陈感到孤单时,时常感叹的一句话。 其实,老陈本可以不如蝼蚁。他是申江大学知名的生物学教授,却在风华正茂、声名鹊起时,毅然归隐山林,在这三面环山、一面临江的小山村——神仙排落了户。 面对众人的不解,他说这里就是什么中国的瓦尔登湖,他要当现代陶渊明,过一过诗歌里、古文中才有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田园生活。 这都哪跟哪啊。瓦尔登湖与陶渊明,不懂。 神仙排人不多,而老陈住的地方,又在村尾,所以与村民多无来往。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常觉得寂寞,才会常念叨“我亦如蝼蚁,田园自在行”这样酸腐的句子。 不过,老陈也不是完全没有朋友,村里的阿华是他唯一的知己。 说是知己,其实有些勉强。老陈是大学问家,对鸟类、昆虫、植物这些门类的学问熟谙在心。他在田园里劳作时,耳朵里分得清乌嘴觱、厉鹞、石鸊、燕鸻、蓝矶鸫、流苏鹬、伯劳狸、梦卿鸟、细眉、绵鸲、青苔鸟、陶使、报春等禽鸟的歌声;嘴角里叫得出土蜢、蜈蜞、壁钱、灶鸡、铃虫、草虫等昆虫的名字;眼睛里辨得明水丁香、槭叶牵牛、肖梵天花、赛葵、昭和草、决明、小金英、酢浆草、藿香蓟等植物的样子。若能有幸跟他聊天,包管你会大开眼界。而阿华则只字不识,连自己的名,还是老陈来了后一笔一画教他的。教是教会了,可他把自个的名写得扭扭歪歪,村里的狗都摇头走开,嫌难看。 一次,阿华与老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阿华突然问:“老陈,听说你原来在大城市里,是好厉害的人哦,怎么会流落到我们这小山村呢?” 老陈淡淡一笑:“愿我们的田园,我们的土地,能再复活。” 阿华听不懂,搔了半天头,愣没理出个头绪。 其实,不光阿华不懂,全天下的人或许只有老陈自己懂。 老陈常说,他喜欢田园,喜欢凝视田园在时光的长河里安静流淌的模样,就像森林中暗自穿行着的涓涓细流一般;他喜欢田园,喜欢它与生俱来的恬美、散淡、空旷、辽远,甚至是没落、萧疏、荒寂、苍凉。 唉,这话说得文绉绉的,没有一丝野性。 总之,老陈太奇怪,让人看不懂。这是阿华对老陈的评价。不过,阿华也有让老陈佩服的地方,那就是阿华特别的坦荡。这种坦荡,是完完全全的坦荡,是彻彻底底的坦荡,是没有任何束缚与阻碍的坦荡。 这不,劳作了一整天后,若天气不冷,阿华定会跳进附近的小溪里,在大自然的辽旷中,在无边夜色的黑幕下,脱光了衣服,袒裸裸地,无一丝牵挂地,躺在从山中林间流下来的清泓里,洗除外在的一切,还出原本的自我,这是何等享受、何等痛快啊……直到洗满足了,才提了换下来的衣服,赤裸着走回家,又赤裸着提满了一水缸的水,倒床上睡去。 阿华孤身一人,家里没什么可避讳的。 老陈却不能免俗,自小穿戴惯了,又放不下心头的羞耻,一时不惯裸露。即便跳进小溪里,身上还是会穿着底裤与背心。阿华笑话他:“这黑灯瞎火的,谁看哟?” 老陈讪讪一笑:“有天嘞,有地嘞!” “这会儿,天公地婆,也该休息了吧?”阿华心想。 那年,日本兵来了。本来他们待在城镇,或是大点的村子里,与神仙排这样天高地远的小山村并无干系。可是,他们不知打哪里得知,神仙排附近的大山里,有丰富的铁矿石,就把神仙排及周边村子里的青壮年通通抓去开矿,嫌老幼碍手碍脚,全部杀死。 阿华的爆脾气上来,拼命反抗,被日本兵刺刀捅了,尸体被赤条条地弃在小溪里。老陈刚从山上采摘植物标本回来,在村口恰好看到这一幕,躲草丛里,睚眦尽裂。 这之后,老陈就失踪了,不过,听说山里的游击队里,从此多了一位读过很多书的大学问家,认得很多动植物,说话也文绉绉的。只是大家并不拿他当外人,一来他足智多谋,而且也冒着枪林弹雨往前冲。二来他跟大伙儿一样,袒裸裸地在小溪里洗澡,一点也不避人,完全不似寻常读书人那般羞涩。 唉,他会不会是老陈呢? 若是,他肯定还会感叹:“我亦如蝼蚁,田园自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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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蝼蚁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7月14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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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揭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