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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石板房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7月18日        版次:A08    栏目:    作者:朱金贤

  □朱金贤

  

  “就你家的房子最丑了。”我们正在泛着亮光通向村里的公路上走着,人群中不知谁无意中说了一句,气氛一下有些尴尬。

  我本来正以回归者的姿态重新阅读着故乡,沉浸在眼前令人愉悦的丰收景象中,看路边金黄的苞谷在风中频频点头,听山里的松树发出欢快的呼啸,但心情被这个意外突然打乱了。

  公路在半山腰上,所以我们刚好能将整个村庄尽收眼底。几条巨大的没有尽头的深沟,仿佛把大山切成刻满沧桑的几块。低洼处,很多房子依山而建,沿四周渐次铺开。仔细看,一幢幢两三层的小洋楼笔直挺立,洁白如雪、方方正正。稍差一点的房子,也是青色瓦顶、水泥墙面,透着坚不可摧的硬气。午后暖暖的阳光洒在屋顶,炊烟荡起人世温馨的气息,让村庄上空似乎飘着一种生机勃勃、富足的味道。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老房子。果然,蜷缩在众多楼房之下,它显得越发矮小、简陋,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已然快要融入泥土。

  这曾经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啊。它诞生在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如今父亲已年过花甲。

  在农村,起房盖屋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每个成了家的男人,无不盼着有个独立的居所。打石板是盖房的头等大事,没有几百块石板,都不好意思请人帮忙盖房子。我记事起,村后的山里总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我的长辈和亲人,他们跪着、趴着或躺下,用锤和凿子一点点把巨大的石头凿开,就为了盖一间自己的房子。我曾远远看着那些没有路的陡坡,和那些与野草融为一体的人,无数次渴望走近,看清他们的样子,却从未能如愿。除了无路可走,每一次我试图靠近时,都听到他们的吼声:“危险,别过来。”

  那时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住在爷爷分出来的一间偏房里,幽暗潮湿狭小,打个转身都难。父亲为了盖一间新房子,也曾在那陡坡上凿石头,吃过很多泥土。此刻,我仿佛又看到父亲佝偻着腰准备建房时的样子。漫天黄灰将他包裹着。他每天都干到天擦黑时才回家,扛着沉重的石板,腰似乎都快要贴到地上,额头的汗一行一行地不停流着。大多时候,父亲回来时都是满脸笑容,偶尔他也会一脸忧愁,放下石板,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次数多了,我便知道父亲那是对刚凿回的石板不满意,可能那些石板上有手指大小的洞。

  父亲是个要强的人,容不得一点瑕疵,他亲手建的房子,一点一滴都要做到最好。记忆中,我家刚建好的房子是那么漂亮、干净、大气,路过的人看见,都会竖起大拇指。村里的其他房子无非都是这样,石板顶、泥墙、木门,条件好的人家,会在房前打一块平整的院坝。可那些房子,比起我们家的,都要逊色不少。

  但眼下,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这老房子屋顶的石板已布满杂乱的斑点,泥土墙也裂缝斑斑。我顿生一种隔世之感。十二岁以后,我去外地求学,回村的日子便屈指可数。老房子的样子有时也变得模糊了。

  其实这些年我不止一次跟父亲商量过重修房子的事。村里新盖了许多新式的楼房,到处看得见青瓦、白墙。但父亲说,老房子住得安心踏实,何必花那些冤枉钱。他又说,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只要我在外面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好。我知道,父亲舍不得那破旧的石板房,那里有他的青春和血汗,也有我前进的力量和永恒的思念。

  我回到老房子前,看到父亲苍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正欢喜地来迎我。我还有什么可尴尬的呢?老房子再旧再丑,也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我的父亲,还住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