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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能人”妈妈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8月18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彭玉平

  □彭玉平

  

  我经常想起妈妈,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梦里。每次都是无端而来,无端而去,一点也找不到规律。

  妈妈是2007年4月5日离开的,这一天是清明节。我妈一生爱热闹,忌日竟也偶合这一天,我想这总是有说法的。

  我过了四十岁,回家时,妈妈还是说:“我家小玉平家来则喽……”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别人,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我郑重地纠正过好多次,说已经四十多了,实在不能说“小玉平”了,人家听了会笑话的。我妈总是笑笑,对我的纠正不予理会,好像压根没听到我说似的。我是家中幼子,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这个“小”字大概是深深植根在她心里的。

  大概2006年近年关的时候,我回到溧阳。那一天下着大雪,我远远地看见妈妈站在门口,一身雪花,美得如天仙一般。因为受糖尿病的影响,妈妈视力模糊,但在依稀辨出是我时,脱口而出:“我家小玉平家来则喽。”我快步上前,我妈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拉着我的手说:“赶紧到家里暖和暖和。”“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进门后妈妈就没松开我的手,嘘寒问暖了好久。我一直记得,妈妈当时棉衣穿得厚实,那手热乎乎的。

  印象中,这是我妈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我。

  妈妈去世时才72岁,实在是年轻的。原本春节在家过得好好的,我也期盼着这样团聚的日子一年又一年的。开学前,我像往常一样一身轻松回了广州。但三月底接到哥哥电话,说你可能要回家一趟,妈妈的情况不大好!

  我哥说话一向留有余地,他这有余地的话瞬间引起了我的警觉。我赶紧飞回家,看到妈妈半躺在床上,脸色不大好,说话慢一些,气力明显弱了许多,我握着妈妈的手,倒是暖和如初的。这次妈妈没有说“小玉平你家来则喽”,而是轻轻地说了声:“你怎么回来了?”显然半是惊愕,半是惊喜。

  第二天一早,我把妈妈送到附近的医院,当时妈妈神志清醒,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危险。我安顿好妈妈,对医生简单作了一点交代,妈妈便说:“你回去吧,知道你工作忙,我没事的,住两天就会好。”广州这边当时确实有急事等着我回去处理,所以我当晚就飞回了广州。

  没想到隔天又接到家兄电话,我就知道情况危殆了。上午我匆匆处理完事情,下午带着在广州工作的侄子一起飞回家,见到妈妈时,她已然昏迷了。我紧紧握着妈妈的手,依然温热如初。但没过多久,妈妈就停止了呼吸。我知道妈妈其实是用顽强的意志坚持到我回来这一刻的,因为我是她的“小玉平”啊。

  我是怎样料理妈妈的后事,已经记不清楚了,因为那几天沉浸在悲痛中,只是跟在哥哥后面木然地走着程序。妈妈去世,在我的生命体验中也带走了那首闻名遐迩的歌曲《母亲》。此后好多年,只要听到阎维文的《母亲》一曲,凡是我熟悉的人,我就恳请他关掉,不熟悉的人我就马上走开。因为每一次只要听到这个旋律响起,我都有嚎啕大哭的冲动。

  妈妈没读过什么书,但心志神明,悟性极高。听说小时候因为家境贫困,外公外婆把读书的机会给了唯一的舅舅。爸爸不止一次说过:“你妈妈要是读了书,也不知道会有多大出息。”现在爸爸也去世了,我深刻地感受到在他的话中,包含的不仅是沉淀了几十年的爱,更是一种确然的事实。

  妈妈当过妇女主任,在上世纪70年代初国家开始实施计划生育政策时,所遇到的工作阻力难以想象。我亲眼见到母亲坐在门口长凳上,对有不满意见的人娓娓道来,解说国家的政策,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说得来人频频点头。现在想来,她识字不多,相关的文件,她其实读不懂多少,但她听听报告和广播就能知道大概意思,而且能入情入理地讲解,让人信服。这是需要天赋的。

  妈妈非常重视子女读书,知道只有读书才是唯一出路。她感受敏锐,对人情冷暖、世事变化十言九中。2002年我晋升教授后,她经常对别人说:“我虽然不认识多少字,但我培养了一个教授儿子。”言语之间满满的都是自豪。

  而我面对这样的场景时,也总是积极配合着妈妈说:“我对读书的兴趣确实是我妈教出来的,我妈比我厉害多了,她从生活中就能感受、总结出书本上的东西,三言两语说到本质。”我一直有意无意地“讨好”着我妈,这大概也是我在幺子之外,能多得妈妈偏爱的原因之一了。

  1982年,我家有了第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当时电视机还是稀罕之物,左邻右舍闻讯都聚到我家,像看电影似的,天天黑压压地一屋子人。我因为要准备第二年的高考,一眼也没有瞄过电视,而是躲在家里逼仄的二楼备考,在一道一道毫无趣味、虚耗智慧的数学题中消磨时光。我妈妈逢人便说:“你看我家小玉平,真是读书人的样子,心里稳稳的,你们都迷电视,就他能做到不看。”这话是后来从我堂婶那里听来的,婶婶说得若无其事,我却听得呆立很久。没有读过书的人,却知道读书人应有的样子,“读书”两个字在妈妈心中的分量该有多重。

  妈妈有一副金嗓子,能唱锡剧、越剧等调,当然这也是她从广播和收音机中学来的。少时江南夏夜,闷热异常,我摇着蒲扇,躺在门口竹席上,万籁俱寂,看天上星星,听妈妈唱歌,就是我记忆中最美的童年时光。妈妈有时一边做饭,也一边哼着曲子。在上个世纪物质极度贫困的六七十年代,妈妈开朗爽快的性格,让我们可以在一种快乐的氛围中成长。

  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当时生活基本上靠父亲担任供销社副主任每月44.5元的微薄工资维持着,但妈妈总能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有时逢年过节,妈妈会到茶亭糕饼坊兼一点事,帮着制作绿豆糕、月饼、巧英等应节食品。过几天就会带一些糕点回家,在昏黄的煤油灯灯光下,四个兄弟姐妹围着糕点食指大动,虽然总也吃不尽兴,但那幸福也是难于言喻的。

  妈妈其实是过惯苦日子的人,少时生活在一个叫瓜咀头的地方,离县城总有二三十里远,在溧阳算是十分偏僻了。婚后继续过着清贫的日子,大部分时间靠着矮小狭窄的两间披屋艰难度日。记得家里有一张四方桌,相配的长凳是外公亲自打制,扛到家里来的。几十年过去了,外公当时披着一件白色襟挂,汗涔涔扛着长凳的形象也长在我心里。但妈妈总有苦中作乐的本事,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穿着上从来整整齐齐,即便偶有补丁,也是形状好看的。年底常请裁缝到家,每人上上下下一套新衣。日常饮食,虽然难得荤腥,但即便家常小菜,擅长烹饪的妈妈也总能让大大小小的碗碟里色香味俱全。

  妈妈不仅以长相俊俏而驰誉巷里,而且特别特别爱美。我1995年末到中山大学任教后,爸妈来广州住过一年。这一年我带着他们校内校外拍了不少照片,爸爸总是一套衣服随便拍,姿势也单一;妈妈就不一样了,记得有次在校内拍摄,妈妈带了个很大的包,一上午换了五六套衣服,而且变换着各种动作,让我惊讶不已,原来六十多岁的妈妈还有一颗珍贵的少女心。现在偶尔翻开相簿,当时情景清晰如昨,然早已物是人非矣。

  妈妈对子女慈爱,但原则性也强,这是我很早就感悟到的。我少时性格顽劣过甚,凡事随性,不拘成规,令周边亲友头痛不已。暑期大多在外公外婆家度过,乡间丰富的物产如西瓜、梨子、无花果、枣子等,令我垂涎莫名,我陪着表兄放牛、捉鱼时,常随意采择,仿佛自家物一样。母亲知道后,不止一次呵斥我,要将自家之物与他人之物分清楚,不得任性妄为。我从此收整心态,再不敢有任何唐突。我中学寄宿,生活能力近乎“小白”,不会任何洗刷之事,周末总是带着一大包衣服回家,妈妈便手把手教我,如何浸泡衣服,放多少洗衣粉,重点揉搓哪里,并告诫我:靠他人是一时,靠自己是一生。这些细碎之事,看似微不足道,其实对于锻炼、提升我的心性起了很大作用。

  现在想想,我妈一生之中好像举不出一两件惊天动地的事情,甚至连稍微起点波澜的事情也不多,她日复一日地操持家务,重复着相似的生活节奏和琐碎内容。在妈妈故去的十多年中,每次与舅舅和两个姑姑聊天,说到我妈,他们总是说:“你妈妈呀,真是个难得的能人!”吴语中的“能人”,不仅指才能突出,也指聪慧卓异,更指善良过人。看来把平凡做到极致,也是一种伟大。

  我想念我平凡而伟大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