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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花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11月04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谢新源

  □谢新源

  

  阴历九月将尽,陡然而来的含着几分寒意的秋风,吹进院子里来。摆在西厢房窗沿下的两排花草,秋兰、秋葵、秋菊,甚而入秋之后颜色愈加娇艳的母亲花、雁来红,那红白黄蓝紫,便纷纷像喷淋过了消色液,似乎是一夜之间就褪色、发蔫、枯萎。母亲倚着上房屋门,出神而沉静地凝视眼前的残败和萧瑟,脸上渐渐浮起一层失落、无奈,甚或哀忧。

  “秦生他妈,咋就这么喜欢花花草草?”我二哥出生在西安,父母就干脆叫他“秦生”。“人家城里人么。”“如今不也来到咱乡下了吗?”左邻右舍常常喜欢闲话喜好花事的母亲。

  我们家刚从陕西蓝田县城迁回河南豫西北故乡那几年,每年一开春,母亲就要同父亲斗嘴,埋怨说咱这院子里成年不见一点颜色,眼里寡寡的;也闻不到一丝香气,憋闷得很。其实,并非父亲有意不为。我们家典型北方四合小院,坐南朝北,街房和东厢房住着堂奶、堂叔一家;上房和西厢房归我家。上房屋后一堵高墙,又隔开后院堂伯家,哪来的种花地儿?

  或许是天意,那年夏天一场暴雨,竟浇塌了我家西厢房北头的这间。清理完残砖乱瓦,父亲说就不再盖了,空着好给你妈种花。母亲听了还夸父亲,转身一想:这地儿背着阳,一丝儿太阳都照不进,种了也开不出花。父亲这会也反应过来,花草还有庄稼,仅有雨露滋润那是不够的。咱种棵石榴树,试试?

  父亲从对门章奶家移了棵半大不小的石榴树,迎门而栽。并可着劲儿地浇水施肥,以期它能尽快开花结果。第二年初夏,树该是成活了,到了花期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父亲纳闷,去问章奶。给你早说过了,缺太阳不中,章奶说。

  虽然母亲不免心里沮丧,但这一树青翠且含着几分鹅黄的绿,这被风带动起来的枝摇影晃,这枝叶所散发出来的些许微香,让平常普通的北方农家小院,有了色彩、有了灵动、有了气韵。母亲似乎找回了些埋在她心底的一丝久远的记忆,脸上的笑意虽然只是淡淡的,但的那份欣慰却是从心底涌出来的。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把堂叔三间东厢房最南头的那间,也给浇塌了。堂叔也没把那塌了的房给再盖起来。于是,每天清晨太阳三竿多高,从东方天际倾泻而来的光,便透过邻居家那株茂盛的椿树,投在我家西厢房窗沿下,一直快到晌午,太阳升高才西移。我们这座阴沉了不知多少年的院落,终是每日有小半天阳光灿烂了。

  来年在西厢房窗沿下,种两排花吧?母亲笑着对父亲说。

  来年二月二龙抬头之后,父亲忙活着从地里拉土,再搅入自沤的粪肥。母亲则搬来堆在屋后抱厦墙角的破瓦盆、旧陶罐、漏铁锅,装上花肥,等待父亲埋下花种。

  “可别忘了种萱草啊。”母亲不忘提醒父亲。

  父亲再次去找对门章奶。

  章奶家院门朝南,一年四季皆有太阳彻照满院。尤其,上房屋后那座相当于前院的后院,除却摆农具、堆柴火、置杂物,还专门打了口土井,种出满院的花,俨然一处眼花缭乱的后花园了。父亲移来几块萱草根茎,埋入两只破陶罐里。当然,少不了同时种下牡丹、兰花、芍药、鸡冠花、牵牛花、菊花,这些宜种、耐旱、好养,不用过多操心的农家普通花草。

  春雨开始抽丝剥茧般地下,春风如薰,春阳和煦。西厢房窗沿下,两排十数盆、罐、锅的花花草草,启始鹅黄,继而淡绿,再是乌青,茁壮、蓬勃、葳蕤。那两只陶罐里的萱草,或是根茎里原本就储蓄着充足的养分,一旦拱破了土皮,便像返青的麦苗儿似的,拔着节地长。

  院落里开始飘起时有时无、时浓时淡、时远时近的草木清香。香味儿甚至飘进屋子里来,飘出院墙、大门,逸到了街上去。我这时就睡在西厢房,每天在袅袅香气中入睡,第二天又在那阵阵馨香中醒来。

  每天傍晚,母亲搬过那只低矮的小木凳,就坐在东厢房那塌下一间的地方,面对着那两排十几株绿色,说唱起年轻时学唱过的河南坠子……

  但到了六月,母亲尤为关注的那两只陶罐里的萱草,却并未应季而开。萱草的无动于衷又让母亲禁不住一阵叹息。

  “妈,你咋就偏偏喜欢萱草花呢?”

  母亲看了看月影下那盆盆罐罐的花草,讲述起一段令人不胜唏嘘的往事。

  母亲原本姓郑,1932年出生在河南漯河林颖。1942年,中原大旱、蝗灾。到了寒冬,几乎家家揭不开锅,开始“路有冻死骨”。我的大舅、二舅相继饿死在床。不过数日,三舅亦饿昏于地,奄奄一息。眼看郑家三苗变独苗,而今独苗也难以为继!外公、外婆哭天抢地。

  “娘,把我卖了吧,换钱买粮救三哥!”十岁的母亲用倔强的目光看着外公、外婆说。

  人贩子只用五块大洋便买走了母亲。在他们即将走出郑家庄西村口,外婆哭喊着、踉踉跄跄奔走到母亲面前:“过两年你的本命年,要把这红绳子系上脚脖,避邪!带上这包母亲花籽,走到哪能种就种!”外婆把一根红绳、一包母亲花籽,塞进母亲背上的小包裹里……

  “你外婆喜欢种母亲花。”母亲说。

  “母亲花?”

  “就那两棵唤作萱草的。”

  蟋蟀叫出了夜色的沉静,微风旋进院子里。

  第二年初夏,母亲花果然就开了,一直开到秋末冬初。

  我把那两只花已凋谢而根茎依然存活着的母亲花陶罐,搬到上房屋后朝南的抱厦保暖过冬,企盼它来年的生芽、发枝、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