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中人的真与假

　　□刘诚龙

　　以鸟兽草木物名入诗，这是作诗之绝技，以赵钱孙李作诗，也是作诗之大技。《诗经》写了不少人，三百六十行都有，君王贵族，将军大夫，君子淑女，农夫商贾，思妇弃妇，游子隐士，人类之类，各界之界，好像都有，然则，罕见有名有姓者。

　　《汉乐府》倒是有了人名做主角了，“日出东南隅，归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有名有姓，有言有语，有举有止，有情有心。这首《陌上桑》是否开启了以人入诗先河，自是考证家事，《汉乐府》里，人物入诗，却是多了起来，其中著名的还有《孔雀东南飞》，还有《木兰辞》。前者姓刘名兰芝，后者姓花名木兰。有点意思喔，不论是秦罗敷，还是刘兰芝，不论是花木兰，还是苏小小，人名入诗，不说是以美女开的先局，却多是美女占尽风光。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是男人入诗第一人？也是无考，曹操之后，男人入诗，多了起来，杜甫将人写入诗，也许是古代诗人中最多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老杜写的是歌星李龟年；“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老杜一口气写了四个大名人；杜甫更是写了《洞中八仙歌》，真姓真名，真人真事，一一道来，一一评价，原汁原味，真情实感；杜甫是李白的骨灰级粉丝，他写李白，挺多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杜甫不但喜欢将当年名人写入其诗，而且喜欢将普通百姓也放诗中，“三吏”“三别”不说，这里没人名，而其《江畔独步寻花》也写了一位农妇：“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读来别有风味，相当亲切。

　　李白也是此道高手，他拿君王将相说过不少事，也拿文人名士言过不少理，自然更拿文朋诗友抒过不少情，“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写的是孟浩然；只是写杨贵妃的，御制诗而已，谀美人诗而已。杜甫写李白的很多，李白写杜甫的蛮少，好事者统计，杜写给李，有二十首，而李写给杜，只三首。不对称啊。一可见杜甫真是李白骨灰级粉丝，二可见杜甫义气，你不写我，我也写你，杜甫心理不阴暗，对朋友很真诚。

　　特别喜欢李白《将进酒》，中有一句是：“岑夫子， 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这诗，以人名入诗，特别来劲。酒局现场，觥筹交错，李白好像是主角，演着主场，端着酒杯在此，指挥倜傥，颠倒淋漓意，一个个点起名来，作死劝酒，强行灌酒，风流诗酒，诗人醉酒，场面热烈，气氛浓烈，痛快淋漓，最显李白这个老酒鬼、真酒仙形象。

　　岑夫子与丹丘生，据说是真人真名，岑夫子叫岑勋，生卒年不详，丹丘生是隐士，也不是很有名。李白将两人入诗，便让其青史留名。说来，他俩一定是真名吗？也许未必，或是李白虚构的。比如“李白行舟将欲行”中的汪伦，到底是真人，还是虚名？有时真没法判断。杜甫诗中的“黄四娘”，是真农妇，还是臆想与虚构？不管如何，有名有姓后，诗词便增添了真情实感，便有了十分强烈的现场感。

　　人名入诗，有时真怀疑其人之真假。白居易作《长恨歌》，唐玄宗与杨贵妃，自然是真人，而《琵琶行》那位“京城女”则真假莫辨了，是虚构一人浇白公酒杯，还是实有其人同病相怜？诗称长安歌伎，真人或真章，却是无名也无姓，让人费猜度，这或是艺术，好艺术总是让人猜谜语。白居易其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据说这诗就这两句，并无完诗。这里两美女，一名樊素，一名小蛮，唐孟棨《本事诗·事感》：“白尚书（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两人貌似是实名。却让人怀疑，古人把自家爱人入诗，是罕见的；而且写得那么性感迷人，更是少。清朝沈复《浮生六记》，确也写过其妻芸娘，写得也挺孟浪，比如写其新婚洞房花烛夜：“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笑了。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账，不知道东方之既白。”夫妻生活也入文章，沈复硬是开放而大胆，只是画面未免太快闪了。

　　这么来看，白居易写樊素与小蛮，或不是虚晃一枪。萧文帝政教不咋的，文教倒是蛮合文章之道，甚得文人心。“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柳永立身，谨不谨重，难说，其为文确是放得开，放得让后来读者心旌摇荡，他最喜欢以人名入诗：“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这个虫虫，便是人名。柳永词中，有很多直呼其名者，比如秀秀，比如师师，比如安安，比如刘香香。这些人，是真还是假？青楼女傧，本来多是艺名，起名常是宝宝贝贝，爱爱怜怜。柳永笔下美女，难考其详了。

　　真名假人，入得诗词来，韵味无穷，不论真假，都是真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