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珍珍 这么久了,我还是忘不了一张照片:一个地铁站牌下,一位穿着蓝色雨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地上,连帽的雨衣、墨镜、口罩,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深深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辆单车停在他的身边,车上插着一块纸板,上面用黑色毛笔醒目地写着:“妞妞 爸爸还想接你回家”。 这张照片让我落泪。据报道,这位父亲的女儿,是一场地铁水淹事故的遇难者之一。他来到这里,是重温多年前接孩子的场景…… 他是在坐立不安的等待中收到噩耗的吧?那时的他,一定失魂落魄。女儿分明还在身边,怎么就没了呢?他一定想起了从前下雨时接送女儿的情形。他多想像从前一样,把她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载着她回家……所以,他又来了。 七月的太阳下,飘着多年前的雨。他等待,等待那个活蹦乱跳或斯文安静的孩子向他走来。他特意穿着雨衣,像从前那样,好让女儿一眼就能认出。然而,他的妞妞,再也不会回来了。留在他心里的,将是永远的疼痛、追悔、思念,或许还有幻觉中的一点点期待吧?他的余生,或将抱着这点点滴滴的记忆取暖? 我同情他的痛楚,也悲哀于人生的残酷—— 意外可能比明天更早到来,生命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青春留不住。吴宫花草埋幽径,功业留不住。沧海桑田,而人生淹忽若尘。 同样的困惑,千年前的苏轼也曾有过。公元1056年,他与弟弟苏辙赴京应试,路经渑池,宿于县中僧舍,并题诗壁上。数年后,苏辙忆及此事,写了七律《怀渑池寄子瞻兄》。后来,苏轼赴陕西凤翔做官时又经渑池,故地重游,感慨系之,写下了《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中被反复提及的,是人世的无常,乃至虚无。人生无定,如同飞鸿偶尔从雪上踏过,只留下指爪的印痕,飞鸿却已杳无踪迹了。不是吗?且看眼前:从前遇到的老僧已经圆寂了,只有那新建的塔,证明他曾存在过。那题诗的墙壁也崩坏了,诗自然也看不到了。若再往深处想,雪一化掉,连那浅浅的鸿爪印痕也会消失;那新建的塔,早晚也会像墙壁一样坍塌。一切都终将在岁月中毁灭,人只有徒唤奈何。 有没有永恒的、能够把握的东西呢?诗的末联,苏轼给出了他的答案:“往日崎岖曾记否?日长人困蹇驴嘶。”在这物人皆非的破庙里,唯一鲜活的,是两人当年坎坷经历的回忆,是旅途困顿的沮丧以及兄弟相互扶持的温情和慰藉。地老天荒,而记忆永恒。记忆之所以永恒,是因为有情感的濡染。 论者称宋诗重理趣。苏轼此诗所探讨的,是宇宙与人生中“变”与“不变”之理。耐人寻味的是,他对“理”的领悟,却最终落脚于“情”的价值。正是这亘古不灭的“情”,使苏轼“日长人困蹇驴嘶”的回忆,千载之下仍有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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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不住的,留得住的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11月09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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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吕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