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2020花地文学榜年度长篇小说得主邓一光(左)与广东省作协党组成员、专职副主席苏毅(右),一起为刘亮程颁奖 |
□刘亮程 感谢羊城晚报花地副刊。30年前我是花地的读者,20多年前,我已经是花地的作者,今天来领2021花地文学榜年度长篇小说奖,我荣幸之至。 获奖的长篇《本巴》,是我写给童年的史诗。童年是我们的陌生人,尽管每个人都从童年走来,但我们确实已经不认识童年了。 这几个月,我在带2岁的外孙女,她会跟自己说话,会把没有的东西给我。 她在院子跟小虫虫说话,跟草叶说话,她想到什么,就有什么。她不让我踩她的影子,说把她的影子踩疼了。孩子的世界真是万物有灵的,我们在文学中所追求的跟有的和没有的事物说话的本领,在孩子那儿是多么简单平常的事。 她跟外婆去了一趟镇上的商店,回来后,那个商店和卖货的阿姨,就成了她的游戏。她说要到商店给我买一包盐,她对着墙边的柜子问阿姨盐多少钱,然后拿着她买到的一袋递到我手上。其实什么都没有。但她很认真地把一袋没有的盐给我,我接在手里,闻一闻,她问我咸不咸,我做出很咸的表情。 一袋没有的盐,就这样给到我手上。 我小时候,手里也肯定拿过许多没有的东西,后来都扔了,忘了。人一长大,就不再相信没有的东西。幸好还有文学。文学是现实世界的无中生有。它把没有的东西给我们,让我们从此去另眼看那些有的东西。我相信优秀的文学都属于“不曾有”,当作家将它写出来后,我们才觉得它是这个世界应有的。而作家没写出来之前,它只是一个没有被做出的梦。但它一旦写出来,便成为真实世界的影子。 《本巴》世界是被江格尔齐说唱出来的,并不真的存在。但这些故事中的人,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生活并不真的存在后,反而更加认真地生活起来。因为他们都天真地相信没有的事物,并认真地把并不真实存在的生活,过得波澜壮阔,熠熠生辉。 当我的小外孙女,把一袋没有的盐放到我手里时,我找到了小说《本巴》的存在依据。我2岁时,也曾有过无数的没有的东西。只是我长大了。我把那个两岁的自己扔在了童年。长大的只是大人。长老的只是老人。跟那个孩子没有关系。 我写过许多的童年故事。我一直用来自童年的眼光在看这个世界。尽管我也有一双可以洞察人世的大人眼睛,把世界看得明白透彻,但我不喜欢透彻,一透彻就见底了。我追求无边无际。 当我写到最深处时,内心中总是孤坐着一个孩子。他一直小小的,不愿长大。他不时地跳出来,掌控我的心灵。他不承认长成大人的我。他会站出来,说不对不对。就像我的外孙女知知,我带她散步,我说天快要黑了,我们回家吧。她说不对不对,天不会黑。当她说天不会黑时,我是相信的,我知道即使天真的黑了,她会把一个白天拿过来放在我手心。 就像此刻,我的手里除了花地精美的奖杯,还有我的外孙女给我放在手中的一袋没有的盐。它使我变得如此富裕。文学,或许就是让我们变得如此富裕、如此温暖、如此有滋有味、如此高尚、不同于别人的那件没有的东西。 谢谢。 (文字整理/羊城晚报记者 朱绍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