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记者 朱绍杰 推重史诗 其中有人类童年,让我看见了另一个时间中的自己 羊城晚报:《本巴》的创作从什么时候开始?契机是怎样的? 刘亮程:《本巴》是我写得最快的一部小说,去年回老家县城过春节,因为疫情被封闭40天,就把小说的大部分写完了。但后来修改的时间很长。 十多年前,我有一个文化工作室,受邀给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做地方旅游文化。我们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旅游产业创意,叫牧游,就是赶着羊群去旅游。从阿尔泰山到准格尔盆地,羊道遍布每一片山谷草原,那是羊走了几千几万年的路,深嵌在大地。我们组织培训牧民,让他们边放牧、边用自己的毡房接待游客,带着游客在草原牧道上随牛羊转场迁徙。 我们为这个项目跑遍了草原和山区,认识了许多蒙古族牧民。这个县是土尔扈特东归地之一,也被称为江格尔的故乡,有很著名的江格尔史诗说唱人江格尔齐,中小学还有江格尔班,教孩子说唱江格尔。 我从那时开始读《江格尔》史诗。我们还在县城做了一个很大的文化工程:江格尔史诗广场。其中有一个青铜雕塑,就取自史诗,由72位勇士抬一口直径9米的巨碗,给江格尔敬酒。这个雕塑至今还立在广场上。几年前我去和布克赛尔,当地的蒙古族县长陪我看雕塑,还称赞这个雕塑做得好,它四周的青铜勇士被游客抚摸得锃亮发光。我在《本巴》中也写到这个巨碗。 那时我只是读江格尔史诗,给史诗文化的传播干了一些活,也看有关土尔扈特东归的历史资料。没想到多少年后,我会以江格尔史诗为背景写一部小说。《本巴》是我写给童年的史诗。 羊城晚报:《江格尔》吸引您的地方是什么?为什么《本巴》会选取这个史诗背景? 刘亮程:我曾在草原上听江格尔齐说唱,虽然半句都听不懂,但我能听下去,那说唱声里有风过草原的声音。我想在那些古代的夜晚,在茫茫大草原上,一群人围坐,听着说唱江格尔,一直听到月落星稀,东方发白,都毫无倦意。史诗是一个部族的希望和力量。他们创造英雄,又被史诗中的英雄所塑造。 我读美国学者布鲁姆的专著《史诗》,他没有提到中国的三大史诗,可能是阅读局限,但他把中国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列入了史诗。其实,中国的《史记》《封神演义》《西游记》等,我认为都是史诗。我们的古体诗太精致,容不下历史故事,我们是用散文体和小说形式完成了对浩大历史的超史诗级书写。 相对于《玛纳斯》、《格萨尔王》有完整的世袭谱系和天堂人间的建构,《江格尔》更像是散文,它没有整体的故事,或者说,它的每一章都是一个完整故事,跟下一章没有直接关联。格式也比较统一,每一章都是英雄出征打仗的故事。打的仗都在地上,不像西方史诗中地上的人有天神帮忙,《江格尔》中没有天神,或者说没有塑造出完整的天堂体系。 我被江格尔史诗中的孩子所触动,我看见了另一个时间里的自己。小说《本巴》中借用了少年洪古尔的形象,另外两个孩子赫兰和哈日王是我虚构的。我是在史诗尽头,另辟天地,重启时间,在古人想象力停住的地方,再往前去想,完成了这本小说。 文体兼善: 散文是聊天,长篇小说是岁月,但我喜欢那个诗人的自己 羊城晚报:和《捎话》相比,您希望在《本巴》的创作中有怎样的“突破”? 刘亮程:我不喜欢“突破”“超越”这样的词,它在我的写作中没有发生过,或者开始写作时便已经发生了。让一个作家持续写下去的,是贯穿始终的那些与生俱来的内质。我在《一个人的村庄》和《虚土》中,都写了许多孩子故事。《本巴》中的孩子及游戏故事,其实早已在以前的文字中发芽,只是在这部小说中长成了大树。写到《本巴》,我终于把捉迷藏一样躲在心中的那个孩子写出来了。 羊城晚报:您的创作从散文到长篇小说,有什么样的契机和考虑? 刘亮程:我的第一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最初也是照长篇小说去写的,写了开头,嫌小说太麻烦,不适合我的闲散笔调,便写成了散文。出版后也有评论家将《一个人的村庄》当小说去评,但读者把它读成了散文。可能作家都会把写长篇作为必须要做的事,但写长篇需要作家更多的积累和准备。 羊城晚报:如何面对诗歌、散文、小说三种不同文体的创作? 刘亮程:我早年写诗,后写散文,可是到写小说时才诗意大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诗人。现在我还不时写一点小诗,散文也写一些,但主要是写长篇了。现在有两部长篇同时写,这部写倦了写那部,两边跑。我心中有一个诗人的自己、小说家的自己和散文的自己。但我喜欢那个诗人的自己。 羊城晚报:您曾说散文是聊天,那么长篇小说是什么? 刘亮程:进入中年后,有了大块的闲时间,我不想用它去做小活。我写一部长篇得四五年或更长的时间,那么我就用这些年月写长篇,这样简单,写作也成了一个陪伴。从50岁到57岁这7年,是我写《捎话》的时间。再之前的5年,我在写《凿空》。手上有个大点的活干着,度日子就不心慌。写散文太零散,写完一篇,还得找下一篇。所以散文是聊天,有一搭没一搭。长篇小说是岁月,每一部长篇里都有我自己的年月日。 地域滋养: 优秀的作家会活成一个地方 羊城晚报:《一个人的村庄》写作于您三十多岁的时候。您现在的写作状态、心境、体会和那时候有怎样的不同? 刘亮程:我怀念写《一个人的村庄》时的状态。那时我孤身一人在乌鲁木齐打工,谋生之余写那些村庄文字,写了好多年,也不知道写出来谁看。写作使我在那个陌生城市,突然地能让自己脱离开,走进唯有自己的乡野世界,这就是“一个人的村庄”吧。现在我依然能让自己瞬间脱离开来——我在造一个世界,起初只有我进去,造好后会有好多人进去。这就是写作的意义和乐趣吧。知道自己在创生一个世界。 羊城晚报:新疆作家中,您和李娟是比较为大家熟悉的。您如何看待新疆和它孕育的文学? 刘亮程:我在新疆出生、成长,直到变老,但一直不敢说新疆是我的家乡,一个人这么可以拥有这么大的家乡吗?我家乡是《一个人的村庄》中那个沙漠边的小村庄。 新疆是一个远方。我在新疆生活这么多年,还是感到新疆遥远。孤悬塞外,是古人对新疆的感受。即使现代交通条件下,从内地到新疆距离依然遥远。而到了新疆,它的内部更远。这种内部的远,除了地理上的辽阔广大,还有不同民族文化间的远。遥远是新疆的特质。这种特征在新疆作家的文字中有不同的体现。 我文字中的许多东西是只有新疆才能给予我的。一个人永远说不清楚的可能是他的家乡,他的生活之地。家乡给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好多人反而不记得家乡给予过什么。 除了汉语文学,新疆各少数民族中都有非常优秀的作家、作品,虽然翻译成汉语的作品也不少,但很少被汉语读者广泛阅读。好在已经有出版社在做这件事,由学者何平主编,译林出版社出版的“文学共同体”丛书,正在把边疆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推向内地,我认可和喜欢的几位作家的作品都在其中。 羊城晚报:在您看来,地域对于文学的意义是什么? 刘亮程:我们都会活成一个地方的人。我说过,优秀的作家会活成一个地方,在他身上有一个地方的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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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在史诗的尽头重启时间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11月28日
版次:A05
栏目:【专访】
作者:朱绍杰